古文觀止
卷十二 ‧ 青霞先生文集序 茅坤
青霞沈君,由錦衣經歷上書詆宰執,宰執深疾之,方力構其罪,賴天子仁聖,特薄其譴,徙之塞上。當是時,君之直諫之名滿天下。
已而君纍然攜妻子,出家塞上。會北敵數內犯,而帥府以下,束手閉壘,以恣敵之出沒,不及飛一鏃以相抗。甚且及敵之退,則割中土之戰沒者與野行者之馘以為功。而父之哭其子,妻之哭其夫,兄之哭其弟者,往往而是,無所控籲。君既上憤疆埸之日弛,而又下痛諸將士之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國家也。數嗚咽欷歔,而以其所憂鬱發之於詩歌文章,以泄其懷;即集中所載諸什是也。
君故以直諫為重於時,而其所著為詩歌文章,又多所譏刺,稍稍傳播,上下震恐。始出死力相煽構,而君之禍作矣。君既沒,而一時閫寄所相與讒君者,尋且坐罪罷去。又未幾,故宰執之仇君者亦報罷。而君之門人給諫俞君,於是裒輯其生平所著若干卷,刻而傳之。而其子以敬,來請予序之首簡。
茅子受讀而題之曰:若君者,非古之志士之遺乎哉?孔子刪詩,自小弁之怨親,巷伯之刺讒以下,其忠臣、寡婦、幽人、懟士之什,並列之為風,疏之為雅,不可勝數。豈皆古之中聲也哉?然孔子不遽遺之者,特憫其人,矜其志。猶曰:「發乎情,止乎禮義」、「言之者無罪,聞之者足以為戒」焉耳。予嘗按次春秋以來,屈原之騷疑於怨,伍胥之諫疑於脅,賈誼之疏疑於激,叔夜之詩疑於憤,劉蕡之對疑於亢。然推孔子刪詩之旨而裒次之,當亦未必無錄之者。君既沒,而海內之薦紳大夫,至今言及君,無不酸鼻而流涕。嗚呼!集中所載鳴劍、籌邊諸什,試令後之人讀之,其足以寒賊臣之膽,而躍塞垣戰士之馬,而作之愾也固矣。他日,國家采風者之使出而覽觀焉,其能遺之也乎?予謹識之。至於文詞之工不工,及當古作者之旨與否,非所以論君之大者也,予故不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