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文觀止
卷六 ‧ 報孫會宗書 楊惲
惲既失爵位,家居治產業,起室宅,以財自娛。歲餘,其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孫會宗,知略士也,與惲書諫戒之。為言大臣廢退,當闔門惶懼,為可憐之意,不當治產業,通賓客,有稱譽。惲,宰相子,少顯朝廷,一朝晻昧,語言見廢,內懷不服,報會宗書曰:
惲材朽行穢,文質無所厎,幸賴先人餘業,得備宿衛。遭遇時變,以獲爵位,終非其任,卒與禍會。足下哀其愚,蒙賜書,教督以所不及,殷勤甚厚。然竊恨足下不深惟其終始,而猥隨俗之毀譽也。言鄙陋之愚心,若逆指而文過;默而息乎,恐違孔氏各言爾志之義。故敢略陳其愚,唯君子察焉!
惲家方隆盛時,乘朱輪者十人,位在列卿,爵為通侯,總領從官,與聞政事。曾不能以此時有所建明,以宣德化,又不能與群僚同心并力,陪輔朝廷之遺忘,已負竊位素餐之責久矣。懷祿貪勢,不能自退,遭遇變故,橫被口語,身幽北闕,妻子滿獄。當此之時,自以夷滅不足以塞責,豈意得全首領,復奉先人之丘墓乎?伏惟聖主之恩,不可勝量。君子游道,樂以忘憂;小人全軀,說以忘罪。竊自私念,過已大矣,行已虧矣,長為農夫以沒世矣!是故身率妻子,戮力耕桑,灌園治產,以給公上。不意當復用此為譏議也。
夫人情所不能止者,聖人弗禁。故君父至尊親,送其終也,有時而既。臣之得罪,已三年矣。田家作苦,歲時伏臘,亨羊炰羔,斗酒自勞。家本秦也,能為秦聲;婦,趙女也,雅善鼓瑟;奴婢歌者數人。酒後耳熱,仰天拊缶,而呼烏烏。其詩曰:「田彼南山,蕪穢不治,種一頃豆,落而為萁。人生行樂耳,須富貴何時!」是日也,拂衣而喜,奮褎低卬,頓足起舞。誠淫荒無度,不知其不可也。
惲幸有餘祿,方糴賤販貴,逐什一之利,此賈豎之事,汙辱之處,惲親行之。下流之人,眾毀所歸,不寒而栗。雖雅知惲者,猶隨風而靡,尚何稱譽之有?董生不云乎:「明明求仁義,常恐不能化民者,卿大夫意也;明明求財利,常恐困乏者,庶人之事也。」故道不同,不相為謀。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責僕哉?
夫西河魏土,文侯所興,有段干木、田子方之遺風,漂然皆有節槩,知去就之分。頃者,足下離舊土,臨安定,安定山谷之間,昆戎舊壤,子弟貪鄙,豈習俗之移人哉?於今迺睹子之志矣。方當盛漢之隆,願勉旃,毋多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