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坡前集
   卷二十一

論八首

省試刑賞忠厚之至論

論曰: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成、康之際,何其愛民之深,憂民之切,而待天下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。有一善,從而賞之,又從而咏歌嗟嘆之,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。有一不善,從而罰之,又從而哀矜懲創之,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。故其吁俞之聲,歡休慘戚,見於虞、夏、商、周之書。成、康既沒,穆王立而周道始衰。然猶命其臣呂侯,而告之以祥刑。其言憂而不傷,威而不怒,慈愛而能斷,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,故孔子猶有取焉。傳曰:「賞疑從與,所以廣恩也。罰疑從去,所以慎刑也。」當堯之時,臯陶為士,將殺人,臯陶曰「殺之三」,堯曰「宥之三」,故天下畏臯陶執法之堅,而樂堯用刑之寬。四岳曰「鯀可用」,堯曰「不可,鯀方命圮族」,既而曰「試之」。何堯之不聽臯陶之殺人,而從四岳之用鯀也?然則聖人之意,蓋亦可見矣。書曰:「罪疑惟輕,功疑惟重,與其殺不辜,寧失不經。」嗚呼,盡之矣。可以賞,可以無賞,賞之過乎仁。可以罰,可以無罰,罰之過乎義。過乎仁,不失為君子;過乎義,則流而入於忍人。故仁可過也,義不可過也。古者賞不以爵祿,刑不以刀鋸。賞以爵祿,是賞之道,行於爵祿之所加,而不行於爵祿之所不加也。刑以刀鋸,是刑之威施於刀鋸之所及,而不施於刀鋸之所不及也。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,而爵祿不足以滿也,知天下之惡不勝刑,而刀鋸不足以裁也,是故疑則舉而歸之於仁,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,使天下相率而歸於君子長者之道,故曰忠厚之至也。詩曰:「君子如祉,亂庶遄已。君子如怒,亂庶遄沮。」夫君子之已亂,豈有異術哉?時其喜怒,而無失乎仁而已矣。春秋之義,立法貴嚴,而責人貴寬。因其襃貶之義以制賞罰,亦忠厚之至也。謹論。

御試重巽申命論

論曰:昔聖人之始畫卦也,皆有以配乎物者也。巽之配於風者,以其發而有所動也。配於木者,以其仁且順也。夫發而有所動者,不仁則不可以久,不順則不可以行,故發而仁,動而順,而巽之道備矣。聖人以為不重,則不可以變,故因而重之,使之動而能變,變而不窮。故曰「重巽以申命」。言天子之號令如此而後可也。

天地之化育,有可以指而言者,有不可以求而得之者。今夫日皆知其所以為暖,雨皆知其所以為潤,雷霆皆知其所以為震,雪霜皆知其所以為殺。至於風,悠然布於天地之間,來不知其所自,去不知其所入,噓而炎,吹而冷,大而鼓乎大山喬嶽之上,細而入乎竅空蔀屋之下,發達萬物,而天下不以為德,摧敗草木,而天下不以為怒。故曰天地之化育,有不可求而得者。此聖人之所法,以令天下之術也。

聖人在上,天下之民,各得其職。士者皆曰「吾學而仕」,農者皆曰「吾耕而食」,工者皆曰「吾作而用」,賈者皆曰「吾負而販」,不知聖人之制命令,以鼓舞通變其道,而使之安乎此也。聖人之在上也,天下可由而不可知,可言而不可議,蓋得乎巽之道也。易者,聖人之動,而卦者,動之時也。蠱之彖曰:「先甲三日,後甲三日。」而巽之九五,亦曰:「先庚三日,後庚三日。」而說者謂甲庚皆所以申命而先後者,慎之至也。聖人憫斯民之愚,而不忍使之遽陷於罪戾也,故先三日而令之,後三日而申之,不從而後誅,蓋其用心之慎也。以至神之化令天下,使天下不測其端;以至詳之法曉天下,使天下明知其所避。天下不測其端,而明知其所避,故靡然相率而不敢議也。上令而下不議,下從而上不誅,順之至也。故重巽之道,上下順也。謹論。

學士院試孔子從先進論

論曰:君子之欲有為於天下,莫重乎其始進也。始進以正,猶且以不正繼之,況以不正進者乎!古之人有欲以其君王者也,有欲以其君霸者也,有欲強其國者也,是三者其志不同,故其術有淺深,而其成功有巨細。雖其終身之所為不可逆知,而其大節必見於其始進之日。何者?其中素定也。未有進以強國而能霸者也,未有進以霸而能王者也。

伊尹之耕於有莘之野也,其心固曰「使吾君為堯舜之君,而吾民為堯舜之民也」。以伊尹為以滋味說湯者,此戰國之策士,以己度伊尹也,君子疾之。管仲見桓公於纍囚之中,其所言者,固欲合諸侯攘戎狄也。管仲度桓公足以霸,度其身足以為霸者之佐,是故上無侈說,下無卑論。古之人其自知明也如此。

商鞅之見孝公也,三說而後合。甚矣,鞅之懷詐挾術以欺其君也。彼豈不自知其不足以帝且王哉?顧其刑名慘刻之學,恐孝公之不能從,是故設為高論以衒之。君既不能是矣,則舉其國惟吾之所欲為。不然,豈其負帝王之略,而每見輒變以徇人乎?商鞅之不終於秦也,是其進之不正也。

聖人則不然,其志愈大,故其道愈高,其道愈高,故其合愈難。聖人視天下之不治,如赤子之在水火也。其欲得君以行道,可謂急矣。然未嘗以難合之故而少貶焉者,知其始於少貶,而其漸必至陵遲而大壞也。故曰:「先進於禮樂,野人也;後進於禮樂,君子也。如用之,則吾從先進。」

孔子之世,其諸侯卿大夫視先王之禮樂,猶方圓冰炭之不相入也。進而先之以禮樂,其不合必矣。是人也,以道言之則聖人,以世言之則野人也。若夫君子之急於有功者則不然,其未合也,先之以世俗之所好,而其既合也,則繼以先王之禮樂。其心則然,然其進不正,未有能繼以正者也。故孔子不從。而孟子亦曰:「枉尺直尋者,以利言也。如以利,則枉尋直尺而利,亦可為歟?」君子之得其君也,既度其君,又度其身。君能之而我不能不敢進也;我能之而君不能,不可為也。不敢進而進,是易其君;不可為而為,是輕其身。是二人者皆有罪焉。

故君子之始進也,曰:「君茍用我矣,我且為是,君曰能之,則安受而不辭,君曰不能,天下其獨無人乎!」至於人君亦然,將用是人也,則告之以己所欲為,要其能否而責成焉。其曰「姑用之而試觀之者」,皆過也。後之君子,其進也無所不至,惟恐其不合也,曰:「我將權以濟道。」既而道卒不行焉,則曰:「吾君不足以盡我也。」始不正其身,終以謗其君。是人也,自以為君子,而孟子之所謂賊其君者也。謹論。

學士院試春秋定天下之邪正論

論曰:為穀梁者曰:「成天下之事業,定天下之邪正,莫善於春秋。」請因其說而極言之。夫春秋者,禮之見於事業者也。孔子論三代之盛,必歸於禮之大成,而其衰,必本於禮之漸廢。君臣父子上下,莫不由禮而定其位。至以為有禮則生,無禮則死。故孔子自少至老,未嘗一日不學禮,而不治其他。以之出入周旋,亂臣強君莫能加焉。知天下莫之能用也,退而治其紀綱條目,以遺後世之君子。則又以為不得親見於行事,有其具而無其施設措置之方,於是因魯史記為春秋,一斷於禮。凡春秋之所褒者,禮之所與也,其所貶者,禮之所否也。記曰:「禮者,所以別嫌明疑,定猶豫也。而春秋一取斷焉。故凡天下之邪正,君子之所疑而不能決者,皆至於春秋而定。非定於春秋,定於禮也。故太史公曰:「春秋者,禮義之大宗也。為人君父而不知春秋者,前有讒而不見,後有賊而不知。為人臣子而不知春秋者,守經事而不知其宜,遭變事而不知其權。夫禮義之失,至於君不君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,其意皆以善為之,而不知其義,是以被之空言而不敢辭。」

夫邪正之不同也,不啻若黑白。使天下凡為君子者皆如顏淵,凡為小人者皆如桀跖,雖微春秋,天下其孰疑之?天下之所疑者,邪正之間也。其情則邪,而其跡若正者有之矣。其情以為正,而不知其義以陷於邪者有之矣。此春秋之所以丁寧反覆於其間也。

宋襄公,疑於仁者也;晉荀息,疑於忠者也。襄公不脩德,而疲弊其民以求諸侯,此其心豈湯武之心哉?而獨至於戰,則曰「不禽二毛,不鼓不成列」。非有仁者之素,而欲一旦竊取其名,以欺後世,茍春秋不為正之,則世之為仁者,相率而為偽也。故其書曰:「冬十一月乙巳朔,宋公及楚人戰于泓,宋師敗績。」春秋之書戰,未有若此其詳也。君子以為其敗固宜,而無有隱諱不忍之辭焉。荀息之事君也,君存不能正其違,沒又成其邪志而死焉。荀息而為忠,則凡忠於盜賊死於私昵者皆忠也,而可乎?故其書曰:「及其大夫荀息。」不然,則荀息、孔父之徒也,而可名哉!謹論。

後正統論三首至和二年作

  總論一

正統者,何耶?名耶?實耶?正統之說曰:「正者,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;統者,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。」不幸有天子之實而無其位,有天子之名而無其德,是二人者立於天下,天下何正何一,而正統之論決矣。正統之為言,猶曰有天下云爾。人之得此名,而又有此實也,夫何議。天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,聖人於此不得已焉,而不以實傷名。而名卒不能傷實,故名輕而實重。不以實傷名,故天下不爭。名輕而實重,故天下趨於實。

天下有不肖而曰吾賢者矣,未有賤而曰吾貴者也。天下之爭自賢不肖始,聖人憂焉,不敢以亂貴賤,故天下知賢之不能奪貴。天下之貴者,聖人莫不貴之,恃有賢不肖存焉。輕以與人貴,而重以與人賢,天下然後知貴之不如賢,知賢之不能奪貴,故不爭。知貴之不如賢,故趨於實,使天下不爭而趨於實,是亦足矣。

正統者,名之所在焉而已。名之所在,而不能有益乎其人,而後名輕。名輕而後實重。吾欲重天下之實,於是乎始輕正統。聽其自得者十,曰堯舜夏商周秦漢晉隋唐。予其可得者六,以存教曰:魏梁後唐晉漢周。使夫堯舜三代之所以為賢於後世之君者,皆不在乎正統。故後世之君,不以其道而得之者,亦無以為堯舜三代之比。於是乎實重。

  辨論二

正統之論,起於歐陽子,而霸統之說,起於章子。二子之論,吾與歐陽子,故不得不與章子辨,以全歐陽子。歐陽子之說全,而吾之說又因以明。章子之說曰:「進秦梁,失而未善也。進魏,非也。」是章子未知夫名實之所在也。夫所謂正統者,猶曰有天下云爾名耳。正統者,果名也,又焉實之知!視天下之所同君而加之,又焉知其他!章子以為魏不能一天下,不當與之統。夫魏雖不能一天下,而天下亦無有如魏之強者,吳雖存,非兩立之勢,奈何不與之統。章子之不絕五代也,亦徒以為天下無有與之敵者而已。今也絕魏,魏安得無辭哉!正統者,惡夫天下之無君而作也。故天下雖不合於一,而未至乎兩立者,則君子不忍絕之於無君。且夫德同而力均,不臣焉可也。今以天下不幸而不合於一,德既無以相過,而弱者又不肯臣乎強,於是焉而不與之統,亦見其重天下之不幸,而助夫不臣者也。

章子曰:「鄉人且恥與盜者偶,聖人豈得與篡君同名哉?」吾將曰:是鄉人與是為盜者,民則皆民也,士則皆士也,大夫則皆大夫也,則亦與之皆坐乎?茍其勢不得不與之皆坐,則鄉人何恥耶?聖人得天下,篡君亦得天下,顧其勢不得不與之同名,聖人何恥耶?吾將以聖人恥夫篡君,而篡君又焉能恥聖人哉!

章子曰:「君子大居正,而以不正人居之,是正不正之相去未能相遠也。」且章子之所謂正者,何也?以一身之正為正耶?以天下有君為正耶?一身之正,是天下之私正也。天下有君,是天下之公正也。吾無取乎私正也。天下無君,篡君出而制天下,湯武既沒,吾安所取正哉。故篡君者,亦當時之正而已。

章子曰:「祖與孫雖百歲,而子五十,則子不得為壽。漢與晉雖得天下,而魏不能一,則魏不得為有統。」吾將曰:其兄四十而死,則其弟五十為壽。弟為壽乎其兄,魏為有統乎當時而已。章子比之婦謂舅嬖妾為姑。吾將曰舅則以為妻,而婦獨奈何不以為姑乎?以妾為妻者,舅之過也。婦謂之姑,蓋非婦罪也。舉天下而授之魏晉,是亦漢魏之過而已矣。與之統者,獨何罪乎。

雖然,歐陽子之論,猶有異乎吾說者。歐陽子之所與者,吾之所與也。歐陽子之所以與之,非吾所以與之也。歐陽子重與之,而吾輕與之。且其言曰:「秦漢而下,正統屢絕,而得之者少。以其得之者少,故其為名甚尊而重也。」嗚呼,吾不喜夫少也。幸而得之者少,故有以尊重其名。不幸而皆得,歐陽子其敢有所不與耶?且其重之,則其施於篡君也,誠若過然,故章子有以啟其說。夫以文王而終身不得,以魏、晉、梁而得之,果其為重也,則文王將有愧於魏、晉、梁焉。必也使夫正統者,不得為聖人之盛節,則得之為無益。得之為無益,故雖舉而加之篡君而不為過。使夫文王之所不得,而魏、晉、梁之所得者,皆吾之所輕者也,然後魏、晉、梁無以愧文王,而文王亦無所愧於魏、晉、梁焉。

  辨論三

始終得其正,天下合於一,是二者必以其道得之耶?亦或不以其道得之耶?病乎?或者之不以其道得之也,於是乎舉而歸之名。歐陽子曰皆正統,是以名言者也。章子曰正統,又曰霸統,是以實言者也。歐陽子以名言而純乎名,章子以實言而不盡乎實。

章子之意,以霸統重其實,而不知實之輕自霸統始。使天下之名皆不得過乎實者,固章子意也。天下之名果不過乎實也,則吾以章子為過乎聖人。聖人不得已則不能以實傷名,而章子則能之。且吾豈不知居得其正之為正,如魏受之於漢,晉受之於魏。不如至公大義之為正也哉?蓋亦有不得已焉耳。如章子之說,吾將求其備。堯、舜以德,三代以德與功,漢、唐以功,秦、隋、後唐、晉、漢、周以力,晉、梁以弒。不言魏者,因章子之說而與之辨。以實言之,則德與功不如德,功不如德與功,力不如功,弒不如力,是堯、舜而下得統者,凡更四不如,而後至於晉、梁焉。而章子以為天下之實,盡於其正統霸統之間矣。

歐陽子純乎名,故不知實之所止。章子雜乎實,故雖晉、梁弒君之罪,天下所不容之惡,而其實反不過乎霸。彼其初得正統之虛名,而不測其實,罪之所至也。章子則告之曰:「爾,霸者也。」夫以弒君得天下而不失為霸,則章子之說,固便乎篡者也。夫章子豈曰弒君者,其實止乎霸也哉。蓋已舉其實而著之名,雖欲復加之罪,而不可得也。

夫王者沒,而霸者有功於天下,吾以為在漢、唐為宜。必不得已,而秦、隋、後唐、晉、漢、周得之,吾猶有憾焉,奈何其舉而加之弒君之人乎。嗚呼!吾不惜乎名而惜乎實也。霸之於王也,猶兄之於父也。聞天下之父嘗有曰堯者,而曰必堯而後父,少不若堯而降為兄,則瞽、鯀懼至僕妾焉。天下將有降父而至於僕妾者,無怪也。從章子之說者,其弊固至乎此也。故曰莫若純乎名。純乎名,故晉、梁之得天下,其名曰正統,而其弒君之實,惟天下後世之所加,而吾不為之齊量焉,於是乎晉、梁之惡不勝誅於天下,實於此反不重乎。章子曰:「堯、舜曰帝,三代曰王,夏曰氏,商、周曰人,古之人輕重其君有是也。」以為其霸統之說。夫執聖人之一端以藉其口,夫何說而不可?吾亦將曰:孔子刪書,而虞、夏、商、周皆曰書,湯武王、伯禽、秦穆公皆曰誓,以為吾皆曰正統之說,其誰曰不可?聖人之於實也,不傷其名,而後從之。帝亦天子也,王亦天子也,氏亦人也,人亦氏也,夫何名之傷?若章子之所謂霸統者,傷乎名而喪乎實者也。

思治論嘉祐八年作

方今天下何病哉?其始不立,其卒不成,惟其不成,是以厭之而愈不立也。凡人之情,一舉而無功則疑,再則倦,三則去之矣。今世之士,所以相顧而莫肯為者,非其無有忠義慷慨之志也,又非其才術謀慮不若人也,患在苦其難成而不復立。不知其所以不成者,罪在於不立也。茍立而成矣。

今世有三患而終莫能去,其所從起者,則五六十年矣。自宮室禱祠之役興,錢幣茶鹽之法壞,加之以師旅,而天下常患無財。五六十年之間,下之所以游談聚議,而上之所以變政易令以求豐財者,不可勝數矣,而財終不可豐。自澶淵之役,北虜雖求和,而終不得其要領,其後重之以西羌之變,而邊陲不寧,二國益驕。以戰則不勝,以守則不固,而天下常患無兵。五六十年之間,下之所以游談聚議,而上之所以變政易令以求強兵者,不可勝數矣,而兵終不可強。自選舉之格嚴,而吏拘於法,不志於功名;考功課吏之法壞,而賢者無所勸,不肖者無所懼,而天下常患無吏。五六十年之間,下之所以游談聚議,而上之所以變政易令以求擇吏者,不可勝數矣,而吏終不可擇。財之不可豐,兵之不可強,吏之不可擇,是豈真不可耶?故曰其始不立,其卒不成,惟其不成,是以厭之而愈不立也。

夫所貴於立者,以其規摹先定也。古之君子,先定其規摹,而後從事,故其應也有候,而其成也有形。衆人以為是汗漫不可知,而君子以為理之必然,如炊之無不熟,種之無不生也。是故其用力省而成功速。

昔者子太叔問政於子產。子產曰:「政如農功,日夜以思之,思其始而圖其終,朝夕而行之,行無越思,如農之有畔。」子產以為不思而行,與凡行而出於思之外者,如農之無畔也,其始雖勤,而終必棄之。今夫富人之營宮室也,必先料其貲財之豐約,以制宮室之大小,既內決於心,然後擇工之良者,而用一人焉,必告之曰:「吾將為屋若干,度用材幾何?役夫幾人?幾日而成?土石材葦,吾於何取之?」其工之良者,必告之曰:「某所有木,某所有石,用材役夫若干,某日而成。」主人率以聽焉。及期而成,既成而不失當,則規摹之先定也。

今治天下則不然。百官有司,不知上之所欲為也,而人各有心。好大者欲王,好權者欲霸,而媮者欲休息。文吏之所至,則治刑獄,而聚斂之臣,則以貨財為急。民不知其所適從也。及其發一政,則曰姑試行之而已,其濟與否,固未可知也。前之政未見其利害,而後之政復發矣。凡今之所謂新政者,聽其始之議論,豈不甚美而可樂哉。然而布出於天下,而卒不知其所終。何則?其規摹不先定也。用捨系於好惡,而廢興決於衆寡。故萬全之利,以小不便而廢者有之矣;百世之患,以小利而不顧者有之矣。所用之人無常責,而所發之政無成效。此猶適千里不齋糧,而假匄於塗人;治病不知其所當用之藥,而百藥皆試,以僥倖於一物之中。欲三患之去,不可得也。

昔者太公治齊,周公治魯,至於數十世之後,子孫之強弱,風俗之好惡,皆可得而逆知之。何者?其所施專一,則其勢固有以使之也。管仲相桓公,自始為政而至於霸,其所施設,皆有方法。及其成功,皆知其所以然,至今可覆也。咎犯之在晉,范蠡之在越,文公、勾踐嘗欲用其民,而二臣皆以為未可,及其以為可用也,則破楚滅吳,如寄諸其鄰而取之。此無他,見之明而策之熟也。

夫今之世,亦與明者熟策之而已。士爭言曰:如是而財可豐,如是而兵可強,如是而吏可擇。吾從其可行者而規摹之,發之以勇,守之以專,達之以強,日夜以求合於其所規摹之內,而無務出於其所規摹之外。其人專,其政一,然而不成者,未之有也。財之不豐,兵之不強,吏之不擇,此三者,存亡之所從出,而天下之大事也。夫以天下之大事,而有一人焉,獨擅而兼言之,則其所以治此三者之術,其得失固未可知也。雖不可知,而此三者決不可不治者可知也。

是故不可以無術。其術非難知而難聽,非難聽而難行,非難行而難收。孔子曰:「好謀而成。」使好謀而不成,不如無謀。蓋世有好劍者,聚天下之良金鑄之,三年而成,以為吾劍天下莫敵也,劍成而狠戾缺折不可用。何者?是知鑄而不知收也。今世之舉事者,雖其甚小,而欲成之者常不過數人,欲壞之者常不可勝數。可成之功常難形,若不可成之狀常先見。上之人方且眩瞀而不自信,又何暇及於收哉!

古之人,有犯其至難而圖其至遠者,彼獨何術也?且非特聖人而已。商君之變秦法也,攖萬人之怒,排舉國之說,勢如此其逆也。蘇秦之為從也,合天下之異以為同,聯六姓之疏以為親,計如此其迂也。淮陰侯請於高帝,求三萬人,願以北舉燕趙,東擊齊,南絕楚之糧道,而西會於滎陽。耿弇亦言於世祖,欲先定漁陽,取涿郡,還收富平,而東下齊,世祖以為落落難合。此皆越人之都邑而謀人國,功如此其疏也。然而四子者行之若易然。出於其口,成於其手,以為既已許吾君,則親挈而還之。今吾以自有之天下,而行吾所得為之事,其事又非有所拂逆於天下之意也,非有所待於人而後具也,如有財而自用之,有子而自教之耳。然而政出於天下,有出而無成者,五六十年於此矣。是何也?意者知出而不知收歟?非不知收,意者汗漫而無所收歟?故為之說曰:先定其規摹而後從事。先定者,可以謀人。不先定者,自謀常不給,而況於謀人乎!

且今之世俗,則有所可患者,士大夫所以信服於朝廷者不篤,而皆好議論以務非其上,使人眩於是非,而不知其所從。從之,則事舉無可為者,不從,則其所行者常多故而易敗。夫所以多故而易敗者,人各持其私意以賊之,議論勝於下,而幸其無功者衆也。富人之謀利也常獲,世以為福,非也。彼富人者,信於人素深,而服於人素厚,所為而莫或害之,所欲而莫或非之,事未成而衆已先成之矣。夫事之行也有勢,其成也有氣。富人者,乘其勢而襲其氣也。欲事之易成,則先治其所以信服天下者。

天下之事,不可以力勝。力不可勝,則莫若從衆。從衆者,非從衆多之口,而從其所不言而同然者,是真從衆也。衆多之口非果衆也,特聞於吾耳,而接於吾前,未有非其私說者也。於吾為衆,於天下為寡。彼衆之所不言而同然者,衆多之口,舉不樂也。以衆多之口所不樂,而棄衆之所不言而同然,則樂者寡而不樂者衆矣。古之人,常以從衆得天下之心,而世之君子,常以從衆失之。不知夫古之人其所從者,非從其口,而從其所同然也。何以明之?世之所謂逆衆斂怨而不可行者,莫若減任,孑然不顧而行之者,五六年矣,而天下未嘗有一言。何則?彼其口之所不樂,而心之所同然也。從其所同然而行之,若猶有言者,則可以勿卹矣。

故為之說曰:發之以勇,守之以專,達之以強。茍知此三者,非獨為吾國而已,雖北取契丹可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