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坡前集
卷二十銘二十首
却鼠刀銘
野人有刀,不愛遺余。長不滿尺,劍鉞之餘。
文如連環,上下相繆。錯之則見,或漫如無。
昔所從得,戒以自隨。畜之無害,暴鼠是除。
有穴于垣,侵堂及室。跳牀撼幕,終夕窣窣。
叱訶不去,啖齧棗栗。掀杯舐缶,去不遺粒。
不擇道路,仰行躡壁。家為兩門,窘則旁出。
輕趫捷猾,忽不可執。吾刀入門,是去無跡。
又有甚者,聚為怪妖。晝出羣鬪,相視睢盱。
舞于端門,與王雜居。貓見不噬,又乳于家。
狃于永氏,謂世皆然。亟磨吾刀,槃水致前。
炊未及熟,肅然無蹤。物豈有是,以為不誠。
試之彌旬,為凜以驚。夫貓鷙禽,晝巡夜伺。
拳腰弭耳,目不及顧。鬚搖于穴,走赴如霧。
碎首屠腸,終不能去。是獨何為?宛然尺刀。
匣而不用,無有爪牙。彼孰為畏,相率以逃。
嗚呼嗟夫!吾茍有之。不言而諭,是亦何勞。
玉堂硯銘并敘
文同與可將赴陵州,孫洙巨源以玉堂大硯贈之。與可屬蘇軾子瞻為之銘,曰:
坡陀彌漫,天闊海淺,巨源之硯。淋漓蕩潏,神沒鬼出,與可之筆。燼南山之松,為煤無餘。涸陵陽之水,維以濡之。
陵陽在高山上,至難得水,故以戲之。
鼎硯銘
鼎無耳,槃有趾。鑑幽無見几不倚。暘蟲隕羿喪厥喙,羽淵之化帝祝尾。不周僨裂東南圮,黝然而深維水委。誰乎為此昔未始,戲名其臀加幻詭。
王平甫硯銘
玉德金聲,而寓于斯。中和所熏,不水而滋。正直所冰,不寒而澌。平甫之硯,而軾銘之。
鄧公硯銘并敘
王鞏,魏國文正公之孫也。得其外祖張鄧公之硯,求銘於軾。銘曰:
鄧公之硯,魏公之孫。允也其物,展也其人。思我魏公文而厚,思我鄧公德而壽。三復吾銘,以究令名。
端硯銘
千夫挽綆,百夫運斤。篝火下縋,以出斯珍。一噓而泫,歲久愈新。誰其似之,我懷斯人。
孔毅甫龍尾硯銘
澀不留筆,滑不拒墨。爪膚而縠理,金聲而玉德。厚而堅,足以閱人於古今。朴而重,不能隨人以南北。
鳳咮硯銘
帝規武夷作茶囿,山為孤鳳翔且嗅。下集芝田啄瓊玖,玉乳金沙發靈竇。殘璋斷璧澤而黝,治為書硯美無有。至珍驚世初莫售,黑眉黃眼爭妍陋。蘇子一見名鳳咮,坐令龍尾羞牛後。
米黻石鍾山硯銘
有盜不禦,探奇發瑰。攘于彭蠡,斲鍾取追。有米楚狂,惟盜之隱。因山作研,其詞如雲。
黼硯銘并敘
龍尾黼硯,章聖皇帝所嘗御也。乾興升遐,以賜外戚劉氏,而永年以遺其舅王齊愈,臣軾得之,以遺臣宗孟。且銘之曰:
黟歙之珍,匪斯石也。黼形而縠理,金聲而玉色也。雲蒸露湛,祥符之澤也。二臣更寶之,見者必作也。
金星洞銘
寶山南麓鳳左翅,驚雷劃石逋蚪起,凝陰噓堅出怪瑋。是生神草肖蒼虺,離離赤志挾脊尾,飛流丹石決癰痏。金星非實特取似,施及山石亦見謂,凡名相因皆此比。
山堂銘并敘
熙寧九年夏六月大雨,野人來告故東武城中溝瀆圮壞,出亂石無數。取而儲之,因守居之北墉為山五成列,植松柏桃李其上,且開新堂北向,以遊心寓意焉。其銘曰:
誰裒斯堅,土伯所儲。潦流發之,神以畀予。因廡為堂,踐城為山。有喬蒼蒼,俯仰百年。
遠遊庵銘并敘
吳復古子野,吾不知其何人也。徒見其出入人間,若有求者,而不見其所求。不喜不憂,不剛不柔,不惰不脩,吾不知其何人也。昔司馬相如有言:「列仙之儒,居山澤間,形容甚癯。」乃取屈原遠遊作大人賦,其言宏妙,不遣而放。今子野行於四方十餘年矣,而歸於南海之上,必將俯仰百世,奄忽萬里,有得於屈原之遠遊者,故以名其庵而銘之曰:
悲哉世俗之迫隘也,願從子而遠游。子歸不來,而吾不往,使罔象乎相求。問道於屈原,借車於相如,忽焉不自知,歷九疑而過崇丘。宛兮相逢乎南海之上,踞龜殼而食蛤蜊者必子也。庶幾為我一笑而少留乎?
徐州蓮華漏銘并敘
故龍圖閣直學士禮部侍郎燕公肅,以創物之智聞於天下,作蓮華漏,世服其精。凡公所臨必為之。今州郡往往而在,雖有巧者,莫敢損益。而徐州獨用瞽人衛朴所造,廢法而任意,有壺而無箭。自以無目而廢天下之視,使守者伺其滿,則決之而更注,人莫不笑之。國子博士傅君,楊公之外曾孫,得其法,為詳其通守是邦也,實始改作,而請銘於軾。銘曰:
人之所信者,手足耳目也。目識多寡,手知重輕。然人未有以手量而目計者,必付之於度量與權衡。豈不自信而信物?蓋以為無意無我,然後得萬物之情。故天地之寒暑,日月之晦明。昆侖旁薄於三十八萬七千里之外,而不能逃於三尺之箭、五斗之缾。雖疾雷霾風,雨雪晝晦,而遲速有度,不加虧贏。使凡為吏者,如缾之受水,不過其量,如水之浮箭,不失其平。如箭之升降也,視時之上下,降不為辱,升不為榮,則民將靡然心服,而寄我以死生矣。
三槐堂銘并敘
天可必乎?賢者不必貴,仁者不必壽。天不可必乎?仁者必有後。二者將安取衷哉!吾聞之申包胥曰:「人衆者勝天,天定亦能勝人。」世之論天者,皆不待其定而求之,故以天為茫茫。善者以怠,惡者以肆,盜蹠之壽,孔顏之厄,此皆天之未定者也。松柏生於山林,其始也困於蓬蒿,厄於牛羊,而其終也,貫四時閱千歲而不改者,其天定也。善惡之報,至於子孫,而其定也久矣。吾以所見所聞所傳聞考之,而其可必也審矣。國之將興,必有世德之臣,厚施而不食其報,然後其子孫能與守文,太平之主,共天下之福。故兵部侍郎晉國王公顯於漢、周之際,歷事太祖、太宗,文武忠孝,天下望以為相,而公卒以直道不容於時。蓋嘗手植三槐於庭曰:「吾子孫必有為三公者。」已而其子魏國文正公相真宗皇帝於景德、祥符之間,朝廷清明,天下無事之時,享其福祿榮名者十有八年。今夫寓物於人,明日而取之,有得有否。而晉公脩德於身,責報於天,取必於數。十年之後,如持左契,交手相付。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。吾不及見魏公,而見其子懿敏公,以直諫事仁宗皇帝,出入侍從將帥三十餘年,位不滿其德。天將復興王氏也歟?何其子孫之多賢也。世有以晉公比李栖筠者,其雄才直氣,真不相上下。而栖筠之子吉甫,其孫德裕,功名富貴,略與王氏等,而忠信仁厚,不及魏公父子。由此觀之,王氏之福蓋未艾也。懿敏公之子鞏與吾遊,好德而文,以世其家。吾是以錄之。銘曰:
嗚呼休哉!魏公之業,與槐俱萌。封植之勤,必世乃成。既相真宗,四方砥平。歸視其家,槐陰滿庭。吾儕小人,朝不及夕。相時射利,皇卹厥德。庶幾僥倖,不種而獲。不有君子,其何能國。王城之東,晉公所廬。鬱鬱三槐,惟德之符。嗚呼休哉!
菩薩泉銘并敘
陶侃為廣州刺史,有漁人每夕見神光海上,以白侃。侃使跡之,得金像。視其款識,阿育王所鑄,文殊師利像也。初送武昌寒溪寺。及侃遷荊州,欲以像行,人力不能動。益以牛車三十乘,乃能至船。船復沒,遂以還寺。其後惠遠法師迎像歸廬山,了無艱礙。山中世以二僧守之。會昌中,詔毀天下寺,二僧藏像錦繡谷。比釋教復興,求像不可得,而谷中至今有光景,往往發見,如峨眉、五臺所見。蓋遠師文集載處士張文逸之文,及山中父老所傳如此。今寒溪少西數百步,別為西山寺,有泉出於嵌竇間,色白而甘,號菩薩泉,人莫知其本末。建昌李常謂余,豈昔像之所在乎?且屬余為銘。銘曰:
像在廬阜,宵光屬天。旦朝視之,寥寥空山。誰謂寒溪,尚有斯泉。盍往鑒之,文殊了然。
石鼎銘并敘
張安道以遺子由,子由以為軾生日之餽。銘曰:
石在洛書,蓋隸從革。矢砮醫砭,皆金之職。有堅而忍,為釜為鬲。居焚不炎,允有三德。
六一泉銘并敘
歐陽文忠公將老,自謂六一居士。予昔通守錢塘,見公於汝陰而南。公曰:「西湖僧惠勤甚文而長於詩。吾昔為山中樂三章以贈之。子閒於民事,求人於湖山間而不可得,則往從勤乎?」予到官三日,訪勤於孤山之下,抵掌而論人物曰:「公,天人也。人見其暫寓人間,而不知其乘雲馭風,歷五嶽而跨滄海也。此邦之人,以公不一來為恨。公麾斥八極,何所不至?雖江山之勝,莫適為主,而奇麗秀絕之氣,常為能文者用,故吾以謂西湖蓋公几案間一物耳。」勤語雖幻怪,而理有實然者。明年,公薨,予哭於勤舍。又十八年,予為錢塘守,則勤亦化去久矣。訪其舊居,則弟子二仲在焉,畫公與勤之像,事之如生。舍下舊無泉,予未至數月,泉出講堂之後,孤山之趾,汪然溢流,甚白而甘。即其地鑿巖架石為室。二仲謂予:「師聞公來,出泉以相勞苦,公可無言乎?」乃取勤舊語,推本其意,名之曰六一泉,且銘之曰:
泉之出也,去公數千里。後公之沒,十有八年,而名曰六一,不幾於誕乎?曰君子之澤,豈獨五世而已?蓋得其人,則可至於百傳。嘗試與子登孤山而望吳越,歌山中之樂而飲此水,則公之遺風餘烈,亦或見於斯泉也。
大覺鼎銘
樂全先生遺我鼎甗,我復以餉大覺老禪。在昔宋、魯,取之以兵。書曰郜鼎,以器從名。樂全、東坡,予之以義。書曰:大覺之鼎,以名從器。挹山之泉,烹以其薪。為苦為甘,咨爾學人。
頌一首
仁宗皇帝御書頌并敘
天禧中,仁宗皇帝在東宮。故太傅鄧國張文懿公諱士遜為太子諭德,帝親書十二字以賜之曰「寅亮天地,弼余一人」,又曰「日新其德」。公之曾孫假承務郎臣欽,臣以屬翰林學士,臣蘇軾為之頌二篇。
其一曰:
天地不言,付之人君。明其德刑,物自秋春。人君無心,屬之輔弼。信其賞罰,身為衡石。惟天惟君,與相為三。孰能俯仰?其德不慚。於皇仁宗,恭己無為。以天為心,以民為師。其相鄧公,履信思順。天下頌之,以退為進。壽考百年,以沒元身,嗚呼休哉!寅亮天地,弼余一人。
其一曰:
聖人如天,時殺時生。君子如水,因物賦形。天不違仁,水不失平。惟一故新,惟新故一。一故不流,新故無斁。伊尹暨湯,咸有一德。周雖舊邦,其命維新。孰知此言,若出一人。小臣稽首,敬頌遺墨。嗚呼休哉!日新其德。
贊十七首
孔北海贊并敘
文舉以英偉冠世之資,師表海內,意所予奪,天下從之,此人中龍也。而曹操陰賊嶮很,特鬼蜮之雄者耳。其勢決不兩立,非公誅操,則操害公,此理之常。而前史乃謂公負其高氣,志在靖難,而才疏意廣,訖無成功,此蓋當時奴婢小人論公之語。公之無成,天也。使天未欲亡漢,公誅操如殺狐兔,何足道哉!世之稱人豪者,才氣各有高庳,然皆以臨難不懼,談笑就死為雄。操以病亡,子孫滿前而咿嚶涕泣,留連妾婦,分香賣履,區處衣物,平生姦偽,死見真性。世以成敗論人物,故操得在英雄之列。而公見謂才疏意廣,豈不悲哉!操平生畏劉備,而備以公知天下有己為喜,天若胙漢,公使備,備誅操,無難也。予讀公所作楊四公贊,歎曰:方操害公,復有魯國一男子,慨然爭之,公庶幾不死。乃作孔北海贊曰:
晉有羯奴,盜賊之靡。欺孤如操,又羯所恥。我書春秋,與齊豹齒。文舉在天,雖亡不死。我宗若人,尚友千祀。視公如龍,視操如鬼。
王元之畫像贊并敘
傳曰:「不有君子,其能國乎?」予常三復斯言,未嘗不流涕太息也。如漢汲黯、蕭望之、李固,吳張昭,唐魏鄭公、狄仁傑,皆以身徇義,招之不來,麾之不去。正色而立于朝,則豺狼狐貍,自相吞噬,故能消禍於未形,救危於將亡。使皆如公孫丞相、張禹、胡廣,雖累百千,緩急豈可望哉!故翰林王公元之,以雄文直道,獨立當世,足以追配此六君子者。方是時,朝廷清明,無大姦慝。然公猶不容於中,耿然如秋霜夏日,不可狎玩,至於三黜以死。有如不幸而處於衆邪之間,安危之際,則公之所為,必將驚世絕俗,使斗筲穿窬之流,心破膽裂,豈特如此而已乎?始余過蘇州虎丘寺,見公之畫像,想其遺風餘烈,願為執鞭而不可得。其後為徐州,而公之曾孫汾為兗州,以公墓碑示余,乃追為之贊,以附其家傳云。
維昔聖賢,患莫己知。公遇太宗,允也其時。帝欲用公,公不少貶。三黜窮山,之死靡憾。咸平以來,獨為名臣。一時之屈,萬世之信。紛紛鄙夫,亦拜公像。何以占之,有沘其顙。公能沘之,不能已之。茫茫九原,愛莫起之。
王仲儀真贊并敘
孟子曰:「所謂故國者,非謂有喬木之謂也,有世臣之謂也。」又曰:「為政不難,不得罪於巨室。巨室之所慕,一國慕之。一國之所慕,天下慕之。」夫所謂世臣者,豈特世祿之人,而巨室者,豈特侈富之家也哉?蓋功烈已著於時,德望已信於人,譬之喬木,封殖愛養,自拱把以至於合抱者,非一日之故也。平居無事,商功利,課殿最,誠不如新進之士。至於緩急之際,決大策,安大衆,呼之則來,揮之則散者,惟世臣、巨室為能。余嘉祐中,始識懿敏王公於成都,其後從事於岐,而公自許州移鎮平涼。方是時,虜大舉犯邊,轉運使攝帥事,與副總管議不合,軍無紀律,邊人大恐,聲搖三輔。及聞公來,吏士踴躍傳呼,旗幟精明,鼓角讙亮,虜即日解去。公至,燕勞將佐而已。余然後知老臣宿將,其功用蓋如此。使新進之士當之,雖有韓、白之勇,良、平之奇,豈能坐勝默成如此之捷乎?熙寧四年秋,余將往錢塘,見公於私第佚老堂,飲酒至暮。論及當世事,曰:「吾老矣,恐不復見,子厚自愛,無忘吾言。」既去二年而公薨。又六年,乃作公之真贊,以遺其子鞏。詞曰:
堂堂魏公,配命召祖。顯允懿敏,維周之虎。魏公在朝,百度維正。懿敏在外,有聞無聲。高明廣大,宜公宜相。如木百圍,宜宮宜堂。天既厚之,又貴富之。如山如河,維安有之。彼窶人子,既陋且寒。終勞永憂,莫知其賢。曷不觀此,佩玉劍履。晉公之孫,魏公之子。
王定國真贊
溫然而澤者,道人之腴也。凜然而清者,詩人之癯也。雍容委蛇者,貴介之公子。而短小精悍者,游俠之徒也。人何足以知之?此皆其膚也。若人者,泰不驕,困不撓,而老不枯也。
秦少游真贊
以君為將仕也,其服野,其行方。以君為將隱也,其言文,其神昌。置而不求君不即,即而求之君不藏。以為將仕將隱者,皆不知君者也。蓋將挈所有而乘所遇,以游於世,而卒反於其鄉者乎?
參寥子真贊
東坡居士曰:維參寥子,身寒而道富。辯於文而訥於口。外尪柔而中健武。與人無競,而好刺譏朋友之過。枯形灰心,而喜為感時玩物不能忘情之語。此予所謂參寥子有不可曉者五也。
徐大正真贊
賢哉徐子,溫文而毅。儒不亂法,俠不犯忌。求之古人,尚論其世。登唐減漢,三國之士。我非北海,安識子義。願觀伯符,擥戟為戲。
文與可畫墨竹屏風贊
與可之文,其德之糟粕。與可之詩,其文之毫末。詩不能盡,溢而為書,變而為畫,皆詩之餘。其詩與文,好者益寡。有好其德如好其畫者乎?悲夫!
戒壇院文與可畫墨竹贊
風梢雨籜,上傲冰雹。霜根雪節,下貫金鐵。誰為此君?與可姓文。惟其有之,是以好之。
石室先生畫竹贊并敘
與可,文翁之後也。蜀人猶以石室名其家,而與可自謂笑笑先生。蓋可謂與道皆逝,不留於物者也。顧嘗好畫竹,客有贊之者曰:
先生閑居,獨笑不已。問安所笑,笑我非爾。物之相物,我爾一也。先生又笑,笑所笑者。笑笑之餘,以竹發妙。竹亦得風,天然而笑。
文與可飛白贊
嗚呼哀哉!與可豈其多好,好奇也歟!抑其不試,故藝也。始予見其詩與文,又得見其行草篆隸也,以為止此矣。既沒一年,而復見其飛白。美哉多乎,其盡萬物之態也!霏霏乎其若輕雲之蔽月,飜飜乎其若長風之卷旆也。猗猗乎其若遊絲之縈柳絮,褭褭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帶也。離離乎其遠而相屬,縮縮乎其近而不隘也。其工至於如此,而余乃今知之。則余之知與可者固無幾,而其所不知者,蓋不可勝計也。嗚呼哀哉!
郭忠恕畫贊并敘
右張夢得所藏郭忠恕畫山水屋木一幅。忠恕字恕先,以字行,洛陽人。少善屬文,及史書小學,通九經。七歲舉童子。漢湘陰公辟從事,與記室董裔爭事,謝去。周祖召為周易博士。國初與監察御史符昭文爭忿朝堂,貶乾州司戶。秩滿,遂不仕。放曠岐、雍、陜、洛間,逢人無貴賤,口稱貓。遇佳山水,輒留旬日。或絕粒不食,盛夏暴日中,無汗,大寒鑿冰而浴。尤善畫,妙於山水屋木。有求者,必怒而去。意欲畫,即自為之。郭從義鎮岐下延止山亭,設絹素粉墨於坐。經數月,忽乘醉就圖之一角,作遠山數峰而已,郭氏亦寶之。岐有富人子,喜畫,日給淳酒,待之甚厚。久乃以情言,且致匹素,恕先為畫小童持線車放風鳶,引線數丈滿之。富家子大怒,遂絕。時與役夫小民入市肆飲食,曰:「吾所與游,皆子類也。」太宗聞其名,召赴闕,館于內侍省押班竇神興舍。恕先長髯而美,忽盡去之。神興驚問其故。曰:「聊以效顰。」神興大怒。除國子監主簿,出,館于太學,益縱酒肆言時政,頗有謗讟。語聞,決杖配流登州。至齊州臨清,謂部送吏曰:「我逝矣。」因掊地為穴,度可容面,俯窺焉而卒,藁葬道左。後數月,故人欲改葬,但衣衾存焉,蓋尸解也。贊曰:
長松攙天,蒼壁插水。憑欄飛觀,縹緲誰子。空蒙寂歷,煙雨滅沒。恕先在焉,呼之或出。
黃庭經贊并敘
予既書黃庭內景以贈葆光道師,而龍眠居士復為作經相其前,而畫予二人像其後。筆勢雋妙,遂為希世之寶,嗟歎不足,故復贊之曰。
太上虛皇出靈篇,黃庭真人舞胎仙。髯耆兩卿相後前,丱妙夾侍清且妍。十有二神服銳堅,巍巍堂堂人中天。問我何修果此緣,是心朝空夕了然。恐非其人世莫傳。殿以二士蒼鵠騫。南隨道師歷山淵。山人迎笑喜我還,問誰遣化老龍眠。
興國寺浴室院六祖畫贊并敘
予嘉祐初舉進士,館於興國浴室老僧德香之院。浴室之南有古屋,東西壁畫六祖像。其東刻木,為樓閣堂宇以障之,不見其全,而西壁三師皆神宇靖深,中空外夷,意非知是道者不能為此。書其上曰:蜀僧令宗筆。予初不聞宗名,而家有偽蜀待詔丘文播,筆畫相似,殆不可辨。曰:「宗豈師播者耶?」已而問諸蜀父老。曰:「文播,漢州人,弟曰文曉,而令宗其異父弟,或曰其表弟也。」皆善畫山水人物竹石,其品在黃筌、句龍爽之間。而文播之子仁慶,尤長於花實羽毛,蜀人趙昌所師者。予去三十一年,而中書舍人彭君器資,亦館于是。予往見之,則院中人無復識予者。獨主僧惠汶,蓋當時堂上侍者,然亦老矣。導予觀令宗畫,則三祖依然尚在蔭翳間。予與器資相顧太息。汶曰:「嘻,去是也何有。」乃徙置所謂樓閣堂宇者,北向而出之,六師相視,如言如笑,如以法相授。都人聞之,觀者日衆,汶乃作欄楯以護之。而器資請予為贊之,曰:
少林傃壁,不以為礙。彌天同輦,不以為泰。稽首六師,昔晦今明。不去不來,何損何增。俯仰屈信,三十一年。我雖日化,其孰能遷之。
韓幹畫馬贊
韓幹之馬四。其一在陸,驤首奮鬣,若有所望,頓足而長鳴。其一欲涉水,高首下擇所由濟,跼蹐而未成。其二在水前者反顧,若以鼻語,後者不應,欲飲而留行。以為廄馬也,則前無羈絡,後無箠策;以為野馬也,則隅目聳耳,豐臆細尾,皆中度程。蕭然如賢大夫貴公子,相與解帶脫帽,臨水而濯纓。遂欲高舉遠引,友麋鹿而終天年,則不可得矣。蓋優哉游哉,聊以卒歲而無營。
師子屏風贊并敘
潤州甘露寺。有唐李衛公所留陸探微畫師子板。余自錢塘移守膠西。過而觀焉。使工人摹之。置蓋公堂中。且贊之曰。
圓其目。仰其鼻。奮髯吐舌。威見齒舞。其足前。其耳左顧右躑。喜見尾。雖猛而和。蓋其戲。嚴嚴高堂護燕几。啼呼顛沛走百鬼。嗟乎妙哉古陸子。
石菖蒲贊并敘
本草:菖蒲,味辛溫無毒,開心,補五臟,通九竅,明耳目。久服輕身,不忘延年,益心智,高志不老。注云:生石磧上,穊節者良。生下濕地大根者,乃是昌陽,不可服。韓退之進學解云: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,欲進其稀苓。」不知退之即以昌陽為菖蒲耶?抑謂其似是而非不可以引年也?凡草木之生石上者,必須微土以附其根,如石韋、石斛之類。雖不待土,然去其本處,輒槁死。惟石菖蒲并石取之,濯去泥土,漬以清水,置盆中,可數十年不枯。雖不甚茂,而節葉堅瘦,根須連絡,蒼然於几案間,久而益可喜也。其輕身延年之功,既非昌陽之所能及。至於忍寒苦,安淡泊,與清泉白石為伍,不待泥土而生者,亦豈昌陽之所能彷彿哉?余游慈湖山中,得數本,以石盆養之,置舟中。間以文石,石英璀璨芬郁,意甚愛焉。顧恐陸行不能致也,乃以遺九江道士胡洞微,使善視之。余復過此,將問其安否。贊曰:
清且泚,惟石與水。託於一器,養非其地。瘠而不死,夫孰知其理。不如此,何以輔五藏而堅髮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