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坡前集
   卷三十九

司馬溫公神道碑

上即位之三年,朝廷清明,百揆時敘,民安其生,風俗一變。異時薄夫鄙人,皆洗心易德,務為忠厚,人人自重,恥言人過,中國無事,四夷稽首請命。惟西羌夏人,叛服不常,懷毒自疑,數入為寇。上命諸將按兵不戰,示以形勢,不數月,生致大首領鬼章青宜結闕下。夏人十數萬寇涇原,至鎮戎城下,五日無所得,一夕遁去。而西羌兀征聲延以其族萬人來降。黃河始決曹村,既築靈平,復決小吳,橫流五年,朔方騷然,而今歲之秋,積雨彌月,河不大溢,及冬,水入地益深,有北流赴海,復禹舊跡之勢。凡上所欲,不求而獲,而其所惡,不麾而去。天下曉然知天意與上合,庶幾復見至治之成,家給人足,刑措不用,如咸平、景德間也。

或以問臣軾:「上與太皇太后安所施設而及此?」臣軾對曰:「在易,大有上九,自天祐之,吉無不利。孔子曰:天之所助者,順也。人之所助者,信也。履信思乎順,又以尚賢也。是以自天祐之,吉無不利。今二聖躬信順以先天下,而用司馬公以致天下士,應是三德矣。且以臣觀之,公,仁人也。天相之矣。」何以知其然也?曰:「公以文章名於世,而以忠義自結人主。朝廷知之可也,四方之人何自知之?士大夫知之可也,農商走卒何自知之?中國知之可也,九夷八蠻何自知之?方其退居於洛,眇然如顏子之在陋巷,纍然如屈原之在陂澤,其與民相忘也久矣,而名震天下如雷霆,如河漢,如家至而日見之。聞其名者,雖愚無知如婦人孺子,勇悍難化如軍伍夷狄,以至於姦邪小人,雖惡其害己仇而疾之者,莫不斂衽變色,咨嗟太息,或至於流涕也。元豐之末,臣自登州入朝,過八州以至京師,民知其與公善也,所在數千人,聚而號呼於馬首曰:「寄謝司馬丞相,慎毋去朝廷,厚自愛以活百姓。」如是者,蓋千餘里不絕。至京師,聞士大夫言,公初入朝,民擁其馬,至不得行,衛士見公,擎跽流涕者,不可勝數,公懼而歸洛。遼人、夏人遣使入朝,與吾使至虜中者,虜必問公起居,而遼人敕其邊吏曰:「中國相司馬矣,慎毋生事開邊隙。」其後公薨,京師之民罷市而往弔,鬻衣以致奠,巷哭以過車者,蓋以千萬數。上命戶部侍郎趙瞻、內侍省押班馮宗道,護其喪歸葬。瞻等既還,皆言民哭公哀甚,如哭其私親。四方來會葬者,蓋數萬人。而嶺南封州父老相率致祭,且作佛事以薦公者,其詞尤哀。炷薌於手,頂以送公葬者,凡百餘人,而畫像以祠公者,天下皆是也。此豈人力也哉?天相之也!匹夫而能動天,亦必有道矣。非至誠一德,其孰能使之!記曰:「惟天下之至誠,為能盡其性。能盡其性,則能盡人之性。能盡人之性,則能盡物之性。能盡物之性,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矣。」書曰:「惟尹躬暨湯,咸有一德,克享天心。」又曰:「德惟一,動罔不吉;德二三,動罔不凶。」或以千金與人而人不喜,或以一言使人而人死之者,誠與不誠故也。稽天之潦,不能終朝,而一綫之溜,可以潦石者,一與不一故也。誠而一,古之聖人不能加毫末於此矣,而況公乎!故臣論公之德,至於感人心,動天地,巍巍如此,而蔽之以二言,曰誠、曰一。」

公諱光,字君實,其先河內人,晉安平獻王孚之後,王之裔孫征東大將軍陽始葬今陜州夏縣涑水鄉,子孫因家焉。曾祖諱政,以五代衰亂不仕,贈太子太保。祖諱炫,舉進士,試秘書省校書郎,終於耀州富平縣令,贈太子太傅。考諱池,寶元、慶曆間名臣,終於兵部郎中、天章閣待制,贈太師、溫國公。曾祖妣薛氏,祖妣皇甫氏,妣聶氏,皆封溫國太夫人。

公始進士甲科事仁宗皇帝,至天章閣待制,知諫院。始發大議,乞立宗子為後,以安宗廟,宰相韓琦等因其言,遂定大計。事英宗皇帝為諫議大夫,龍圖閣直學士,論陜西刺義勇為民患;及內侍任守忠姦蠹,乞斬以謝天下,守忠竟以譴死。又論濮安懿王,當準先朝封贈期親尊屬故事,天下義之。事神宗皇帝,為翰林學士,御史中丞。西戎部將嵬名山欲以橫山之衆降,公極論其不可納,後必為邊患,已而果然。勸帝不受尊號,遂為萬世法。及王安石為相,始行青苗、助役、農田水利,謂之新法,公首言其害,以身爭之。當時士大夫不附安石,言新法不便者,皆倚公為重。帝以公為樞密副使,公以言不行,不受命。乃以為端明殿學士,出知永興軍,遂以留司御史臺及提舉崇福宮,退居於洛十有五年。及上即位,太皇太后攝政,起公為門下侍郎,遷正議大夫,遂拜左僕射。公首更詔書,以開言路,分別邪正,進退其甚者十餘人。旋罷保甲、保馬、市易及諸道新行鹽鐵茶法,最後遂罷助役、青苗。方議取士擇守令監司以養民,期於富而教之,凜凜乎嚮至治矣。

而公臥病,以元祐元年九月丙辰朔,薨于位,享年六十八。太皇太后聞之慟,上亦感涕不已。時方祀明堂,禮成不賀。二聖皆臨其喪,哭之哀甚,輟視朝。贈太師、溫國公,襚以一品禮服,謚曰文正。官其親屬十人。公娶張氏,禮部尚書存之女,封清河郡君,先公卒,追封溫國夫人。子三人,童、唐皆早亡,康,今為秘書省校書郎。孫二人,植、桓皆承奉郎。以元祐二年正月辛酉,葬于陜之夏縣涑水南原之晁村。上以御篆表其墓道,曰忠清粹德之碑,而其文以命臣軾。

臣蓋嘗為公行狀,而端明殿學士范鎮取以志其墓矣,故其詳不復再見,而獨論其大槩。議者徒見上與太皇太后進公之速,用公之盡,而不知神宗皇帝知公之深也。自士庶人至于卿大夫,相與為賓師朋友,道足以相信,而權不足以相休戚,然猶同己則親之,異己則疏之,未有聞過而喜,受誨而不怒者也,而況於君臣之間乎?方熙寧中,朝廷政事與公所言,無一不相違者,書數十上,皆盡言不諱,蓋自敵以下所不能堪,而先帝安受之,非特不怒而已,乃欲以為左右輔弼之臣,至為敘其所著書,讀之於邇英閣,不深知公而能如是乎?二聖之知公也,知之於既同。而先帝之知公也,知之於方異。故臣以先帝為難。昔齊神武皇帝寢疾,告其子世宗曰:「侯景專制河南十四年矣,諸將皆莫能敵,惟慕容紹宗可以制之。我故不貴,留以遺汝。」而唐太宗亦謂高宗:「汝於李勣無恩,我今責出之,汝當授以僕射。」乃出勣為疊州都督。夫齊神武、唐太宗,雖未足以比隆先帝,而紹宗與勣,亦非公之流,然古之人君所以為其子孫長計遠慮者,類皆如此。寧其身不受知人之名,而使其子孫專享得賢之利。先帝知公如此,而卒不盡用,安知其意不出於此乎?臣既書其事,乃拜手稽首而作詩曰:

於皇上帝,子惠我民。孰堪顧天,惟聖與仁。聖子受命,如堯之初。神母詔之,匪亟匪徐。聖神無心,孰左右之。民自擇相,我興授之。其相惟何,太師溫公。公來自西,一馬二童。萬人環之,如渴赴泉。孰不見公,莫如我先。二聖忘己,惟公是式。公亦無我,惟民是度。民曰樂哉,既相司馬。爾賈于途,我耕于野。士曰時哉,既用君實。我後子先,時不可失。公如麟凰,不鷙不搏。羽毛畢朝,雄狡率服。為政一年,疾病半之。功則多矣,百年之思。知公于異,識公于微。匪公之思,神考是懷。天子萬年,四夷來同。薦于清廟,神考之功。

墓誌四首

范景仁墓誌銘

熙寧、元豐間,士大夫論天下賢者,必曰君實、景仁。其道德風流,足以師表當世。其議論可否,足以榮辱天下。二公蓋相得歡甚,皆自以為莫及,曰:「吾與子生同志,死當同傳。」而天下之人亦無敢優劣之者。二公既約更相為傳,而後死者則誌其墓。故君實為景仁傳,其略曰:「呂獻可之先見,景仁之勇決,皆予所不及也。」軾幸得游二公間,知其平生為詳,蓋其用舍大節,皆不謀而同。如仁宗時論立皇嗣,英宗時論濮安懿王稱號,神宗時論新法,其言若出一人,相先後如左右手。故君實常謂人曰:「吾與景仁兄弟也,但姓不同耳。」然至於論鐘律,則反復相非,終身不能相一。君子是以知二公非茍同者。君實之沒,軾既狀其行事以授景仁,景仁誌其墓,而軾表其墓道。今景仁之墓,其子孫皆以為君實既沒,非子誰當誌之,且吾先君子之益友也,其可以辭!

公姓范氏,諱鎮,字景仁。其先自長安徙蜀,六世祖隆,始葬成都之華陽。曾祖諱昌祐,妣索氏。祖諱璲,妣張氏。累世皆不仕。考諱度,贈開府儀同三司。妣李氏,贈滎國太夫人,龐氏,贈昌國太夫人。開府以文藝節行,為蜀守張詠所知。有子三人。長曰鎡,終隴城令。次曰鍇,終衛尉寺丞。公其季也。

四歲而孤,從二兄為學。薛奎守蜀,道遇鎡,求士可客者,鎡以公對。公時年十八,奎與語奇之,曰:「大范恐不壽,其季廊廟人也。」還朝與公俱。或問奎入蜀所得,曰:「得一偉人,當以文學名於世。」時故相宋庠與弟祁名重一時,見公稱之,祁與為布衣交。由是名動場屋,舉進士,為禮部第一。故事,殿廷唱第過三人,則禮部第一人者,必越次抗聲自陳,因擢置上第。公不肯自言,至第七十九人乃出拜,退就列,無一言。廷中皆異之。釋褐為新安主簿。宋綬留守西京,召置國子監,使教諸生。秩滿,又薦諸朝,為東監直講。用參知政事王舉正薦,召試學士院,除館閣校勘,充編修唐書官。當遷校理。宰相龐籍言公有異材,恬於進取,特除直秘閣,為開封府推官,擢起居舍人,知諫院兼管句國子監。

上疏論民力困弊,請約祖宗以來官吏兵數,酌取其中為定制,以今賦入之數十七為經費,而儲其三以備水旱非常。又言:「古者冢宰制國用,唐以宰相兼鹽鐵轉運,或判戶部度支。今中書主民,樞密主兵,三司主財,各不相知,故財已匱而樞密益兵無窮,民已困而三司取財不已,請使中書、樞密通知兵民財利大計,與三司同制國用。」葬溫成皇后。太常議禮,前謂之園,後謂之園陵。宰相劉沆前為監護使,後為園陵使。公言:「嘗聞法吏舞法矣,未聞禮官舞禮也。請詰問前後議異同狀。」又請罷焚瘞錦繡珠玉以紓國用,從之。

時有敕,凡內降不如律令者,令中書、樞密院及所屬執奏。未及一月,而內臣無故改官者,一日至五六人。公乞正大臣被詔故違不執奏之罪。石全斌以護溫成葬,除觀察使。凡治葬事者,皆遷兩官。公言章獻、章懿、章惠三太后之葬,推恩皆無此比,乞追還全斌等告敕。文彥博、富弼入相,百官郊迎。時兩制不得詣宰相居第,百官不得間見。公言隆之以虛禮,不若開之以至誠,乞罷郊迎而除謁禁,以通天下之情。議減任子及每歲取士,皆公發之。又乞令宗室屬疏者補外官。仁宗曰:「卿言是也,顧恐天下謂朕不能睦族耳。」公曰:「陛下甄別其賢者顯用之,不沒其能,乃所以睦族也。」雖不行,至熙寧初,卒如公言。

仁宗性寬容,言事者務訐以為名。或誣人陰私。公獨引大體,略細故。時陳執中為相,公嘗論其無學術,非宰相器。及執中嬖妾笞殺婢,御史劾奏,欲逐去之。公言:「今陰陽不和,財匱民困,盜賊滋熾,獄犴充斥,執中當任其咎。閨門之私,非所以責宰相。」識者韙之。

仁宗即位三十五年,未有繼嗣。嘉祐初得疾,中外危恐,不知所為。公獨奮曰:「天下事尚有大於此者乎?」即上疏曰:「太祖捨其子而立太宗,此天下之大公也。周王既薨,真宗取宗室子養之宮中,此天下之大慮也。願陛下以太祖之心行真宗故事,擇宗室賢者,異其禮物,而試之政事,以系天下心。」章累上,不報。因闔門請罪。

會有星變,其占為急兵。公言:「國本未立,若變起倉卒,禍不可以前料,兵孰急於此者乎?今陛下得臣疏,不以留中而付中書,是欲使大臣奉行也。臣兩至中書,大臣皆設辭以拒臣,是陛下欲為宗廟社稷計,而大臣不欲也。臣竊原其意,特恐行之而陛下中變耳。中變之禍不過於死,而國本不立,萬一有如天象所告急兵之憂,則其禍豈獨一死而已哉!夫中變之禍,死而無愧,急兵之憂,死且有罪。願以此示大臣,使自擇而審處焉。」聞者為之股栗。

除兼侍御史知雜事。公以言不從,固辭不受。執政謂公,上之不豫,大臣嘗建此策矣,今間言已入,為之甚難。公復移書執政曰:「事當論其是非,不當問其難易。速則濟,緩則不及,此聖賢所以貴機會也。諸公言今日難於前日,安知他日不難於今日乎?」凡見上,面陳者三。公泣,上亦泣,曰:「朕知卿忠,卿言是也。當更俟三二年。」凡章十九上,待罪百餘日,須髮為白,朝廷不能奪。

乃罷知諫院,改集賢殿修撰,判流內銓,修起居注,除知制誥。公雖罷言職,而無歲不言儲嗣事。以仁宗春秋益高,每因事及之,冀以感動上心。及為知制誥,正謝上殿,面論之曰:「陛下許臣,今復三年矣,願早定大計。」明年,又因祫享獻賦以諷。其後韓琦卒,定策立英宗。遷翰林學士充史館修撰,改右諫議大夫。

英宗即位,遷給事中,充仁宗山陵禮儀使。坐誤遷宰臣官,改翰林侍讀學士,復為翰林學士。中書奏請追尊濮安懿王,下兩制議,以為宜稱皇伯,高官大國,極其尊榮,非執政意,更下尚書省集議。已而臺諫爭言其不可,乃下詔罷議,令禮官檢詳典禮以聞。公時判太常寺,率禮官上言:「漢宣帝於昭帝為孫,光武於平帝為祖,則其父容可以稱皇考,然議者猶非之,謂其以小宗而合大宗之統也。今陛下既考仁宗,又考濮安懿王,則其失非特漢宣、光武之比矣。凡稱帝若皇若皇考,立寢廟,論昭穆,皆非是。」於是具列儀禮及漢儒論議、魏明帝詔為五篇奏之。以翰林侍讀學士出知陳州。陳饑,公至三日,發庫廩三萬貫石,以貸不及奏,監司繩之急,公上書自劾,詔原之。是歲大熟,所貸悉還,陳人至今思之。

神宗即位,遷禮部侍郎。召還,復為翰林學士兼侍讀、羣牧使、句當三班院、知通進銀臺司。公言:「故事,門下封駁制敕,省審章奏,糾舉違滯,著於所授敕。其後刊去,故職寖廢,請復之,使知所守。」從之。糾察在京刑獄。

王安石為政,始變更法令,改常平為青苗法。公上疏曰:「常平之法,始於漢之盛時,視穀貴賤發斂,以便農末,最為近古,不可改。而青苗行於唐之衰亂,不足法。且陛下疾富民之多取而少取之,此正百步與五十步之間耳。今有二人坐市貿易,一人下其直以相傾奪,則人皆知惡之,其可以朝廷而行市道之所惡乎!」疏三上,不報。

邇英閣進讀,與呂惠卿爭論上前,因論舊法預買綢絹亦青苗之比。公曰:「預買亦敝法也。若陛下躬節儉,府庫有餘,當并預買去之,奈何更以為比乎?」韓琦上疏,極論新法之害,安石使送條例司疏駁之。諫官李常乞罷青苗錢,安石令常分析,公皆封還其詔。詔五下,公執如初。

司馬光除樞密副使。光以所言不行,不敢就職,詔許辭免,公再封還之。上知公不可奪,以詔直付光,不由門下。公奏:「由臣不才,使陛下廢法,有司失職,乞解銀臺司。」許之。

會有詔舉諫官,公以軾應詔,而御史知雜謝景溫彈奏軾罪。公又舉孔文仲為賢良。文仲對策,極論新法之害。安石怒,罷文仲歸故官。公上疏爭之,不報。

時年六十三。即上言:臣言不行,無顏復立於朝,請致仕。疏五上,最後指言安石以喜怒賞罰事曰:「陛下有納諫之資,大臣進拒諫之計;陛下有愛民之性,大臣用殘民之術。」安石大怒,自草制極口詆公,落翰林學士,以本官致仕。聞者皆為公懼。公上表謝,其略曰:「雖曰乞身而去,敢忘憂國之心。」又曰:「望陛下集羣議為耳目,以除壅蔽之姦;任老成為腹心,以養和平之福。」天下聞而壯之。安石雖詆之深,人更以為榮焉。

公既退居,專以讀書賦詩自娛。客至,輒置酒盡歡。或勸公稱疾杜門。公曰:「死生禍福,天也。吾其如天何!」同天節乞隨班上壽,許之。遂著為令。久之歸蜀。與親舊樂飲,賑施其貧者,朞年而後還。軾得罪,下御史臺獄,索公與軾往來書疏文字甚急。公猶上書救軾不已。朝廷有大事,輒言之。

官制行,改正議大夫。今上即位,遷光祿大夫。初,英宗即位,祔仁宗主而遷僖祖。及神宗即位,復還僖祖而遷順祖。公上言:「太祖起宋州有天下,與漢高祖同,僖祖不當復還。乞下百官議。」不報。及上即位,公又言乞遷僖祖,正太祖東嚮之位。時年幾八十矣。

韓維上言:「公在仁宗朝,首開建儲之議,其後大臣繼有論奏,先帝追錄其言,存沒皆推恩,而鎮未嘗以語人,人亦莫為言者,雖顏子不伐善,介之推不言祿,不能過也。」悉以公十九疏上之。拜端明殿學士。特詔長子清平縣令百揆改宣德郎,且起公兼侍讀提舉中太一宮。詔語有曰:「西伯善養,二老來歸。漢室卑詞,四臣入侍。為我強起,無或憚勤。」公固辭不起,天下益高之。

改提舉嵩山崇福宮。公仲兄之孫祖禹,為著作郎,謁告省公于許。因復賜詔,及龍茶一合,存問甚厚。數月,復告老,進銀青光祿大夫,再致仕。

初,仁宗命李照改定大樂,下王朴樂三律。皇祐中,又使胡瑗等考正,公與司馬光皆與。公上疏,論律尺之法。又與光往復論難,凡數萬言,自以為獨得於心。元豐三年,神宗詔公與劉几定樂。公曰:「定樂當先正律。」上曰:「然。雖有師曠之聰,不以六律,不能正五音。」公作律尺、龠、合、升、斗、豆、區、鬴、斛,欲圖上之。又乞訪求真黍以定黃鍾,而劉几即用李照樂,加用四清聲而奏樂成。詔罷局,賜賚有加。公謝曰:「此劉几樂也,臣何與焉。」及提舉崇福宮,欲造樂獻之,自以為嫌,乃先請致仕。既得謝,請太府銅為之,逾年乃成。比李照樂下一律有奇。二聖御延和殿,召執政同觀,賜詔嘉獎,以樂下太常,詔三省、侍從、臺閣之臣皆往觀焉。

時公已屬疾,樂奏三日而薨。實元祐三年閏十二月癸卯朔,享年八十一。訃聞,輟視朝一日,贈右金紫光祿大夫,謚曰忠文。公雖以上壽貴顯,考終於家,無所憾者,而士大夫惜其以道德事明主,閱三世,皆以剛方難合,故雖用而不盡。及上即位,求人如不及,厚禮以起公,而公已老,無意於世矣。故聞其喪,哭之皆哀。

公清明坦夷,表裏洞達,遇人以誠,恭儉慎默,口不言人過。及臨大節,決大議,色和而語壯,常欲繼之以死,雖在萬乘前無所屈。篤於行義,奏補先族人而後子孫,鄉人有不克婚葬者,輒為主之,客其家者常十餘人,雖僦居陋巷,席地而坐,飲食必均。

兄鎡卒于隴城,無子,聞其有遺腹子在外,公時未仕,徒步求之兩蜀間,二年乃得之,曰:「吾兄異於人,體有四乳,是兒亦必然。」已而果然。名之曰百常。以公蔭,今為承議郎。公少受學於鄉先生龐直溫。直溫之子昉卒於京師,公娶其女為孫婦,養其妻子終身。

其學本於六經仁義,口不道佛老申韓異端之說。其文清麗簡遠,學者以為師法。凡二入翰林,知嘉祐二年、六年、八年及治平二年貢舉,門生滿天下,貴顯者不可勝數。

詔修唐書、仁宗實錄、玉牒日曆類篇。凡朝廷有大述作、大議論,未嘗不與。契丹、高麗皆知誦公文賦。少時嘗賦「長嘯却胡騎」,及奉使契丹,虜相目曰:「此長嘯公也。」其後兄子百祿亦使虜,虜首問公安否。有文集一百卷,諫垣集十卷,內制集三十卷,外制集十卷,正言三卷,樂書三卷,國朝韻對三卷,國朝事始一卷,東齋記事十卷,刀筆八卷。

積勳柱國,累封蜀郡開國公,食邑加至二千六百戶,實封五百戶。娶張氏,追封清河郡君。再娶李氏,封長安郡君。子男五人。長曰燕孫,未名而卒。次百揆,宣德郎監中岳廟。次百嘉,承務郎,先公一年卒。次百歲,太康主簿,先公六年卒。次百慮,承務郎。女一人,嘗適左司諫吳安詩,復歸以卒。孫男十人。祖直,襄州司戶參軍。祖朴,長社主簿。祖野、祖平,假承務郎。祖封,右承奉郎。祖耕,承務郎。祖淳、祖舒、祖京、祖恩。孫女六人,曾孫女三人。

公晚家于許,許人愛而敬之。其薨也,里人皆出涕。以元祐四年八月己未,葬于汝之襄城縣汝安鄉推賢里,夫人李氏祔。

公始以詩賦為名進士,及為館閣侍從,以文學稱。雖屢諫爭及論儲嗣事,朝廷信其忠,然事頗祕,世亦未盡知也。其後議濮安懿王稱號,守禮不回,而名益重。及論熙寧新法,與王安石、呂惠卿辨論,至廢黜不用,然後天下翕然師尊之。無貴賤賢愚,謂之景仁而不敢名,有為不義,必畏公知之。

公既得謝,軾往賀之曰:「公雖退而名益重矣。」公愀然不樂,曰:「君子言聽計從,消患於未萌,使天下陰受其賜,無智名,無勇功,吾獨不得為此,命也夫。使天下受其害,而吾享其名,吾何心哉!」軾以是愧公。

銘曰:凡物之生,莫累於名。人顧趨之,以累為榮。神人無名,欲知者希。人顧憂之,以希為悲。熙寧以來,孰擅茲器?嗟嗟先生,名所不置。君實在洛,公在潁昌。皆欲忘民,民不汝忘。君實既來,遁歸于洛。縶而維之,莫之勝脫。為天相君,為君牧民。道遠年徂,卒徇以身。公獨堅臥,三詔不起。遂解天刑,竟以樂死。世皆謂公,貴身賤名。孰知其功,聖人之清。貪夫以廉,懦夫以立。不尸其功,無喪無得。君實之用,出而時施。如彼水火,寧除渴飢。公雖不用,亦相其行。如彼山川,出雲相望。公維蜀人,乃葬于汝。子孫不忘,尚告來者。

亡妻王氏墓誌銘

治平二年五月丁亥,趙郡蘇軾之妻王氏,卒於京師。六月甲午,殯于京城之西。其明年六月壬午,葬於眉之東北彭山縣安鎮鄉可龍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。軾銘其墓曰:

君諱弗,眉之青神人,鄉貢進士方之女。生十有六年,而歸于軾。有子邁。君之未嫁,事父母,既嫁,事吾先君、先夫人,皆以謹肅聞。其始,未嘗自言其知書也。見軾讀書,則終日不去,亦不知其能通也。其後軾有所忘,君輒能記之。問其他書,則皆略知之。由是始知其敏而靜也。從軾官于鳳翔,軾有所為於外,君未嘗不問知其詳。曰:「子去親遠,不可以不慎。」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軾者相語也。軾與客言於外,君立屏間聽之,退必反覆其言曰:「某人也,言輒持兩端,惟子意之所向,子何用與是人言。」有來求與軾親厚甚者,君曰:「恐不能久。其與人銳,其去人必速。」已而果然。將死之歲,其言多可聽,類有識者。其死也,蓋年二十有七而已。始死,先君命軾曰:「婦從汝于艱難,不可忘也。他日汝必葬諸其姑之側。」未朞年而先君沒,軾謹以遺令葬之。銘曰:

君得從先夫人于九原,余不能。嗚呼哀哉!余永無所依怙。君雖沒,其有與為婦,何傷乎。嗚呼哀哉!

乳母任氏墓誌銘

趙郡蘇軾子瞻之乳母任氏,名采蓮,眉之眉山人。父遂,母李氏。事先夫人三十有五年,工巧勤儉,至老不衰。乳亡姊八娘與軾,養視軾之子邁、迨、過,皆有恩勞。從軾官于杭、密、徐、湖,謫于黃。元豐三年八月壬寅,卒于黃之臨皋亭,享年七十有二。十月壬午,葬于黃之東阜黃岡縣之北。銘曰:

生有以養之,不必其子也。死有以葬之,不必其里也。我祭其從與享之,其魂氣無不之也。

保母楊氏墓誌銘

先夫人之妾楊氏,名金蟬,眉山人。年三十,始隸蘇氏,頹然順善也。為弟轍子由保母。年六十八,熙寧十年六月己丑,卒於徐州,屬纊不亂。子由官於宋,載其柩殯於開元寺。後八年,軾自黃遷汝過宋,葬之於宋東南三里廣壽院之西,實元豐八年二月壬午也。銘曰:

百世之後,陵谷易位,知其為蘇子之保母,尚勿毀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