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坡前集
   卷二十三

雜文二十二首

明正送于伋失官東歸

世俗之患,患在悲樂不以其正,非不以其正,其所取以為正者非也,請借子以明其正。子之失官,有為子悲如子之自悲者乎?有如子之父兄妻子之為子悲者乎?子之所以悲者,惑於得也。父兄妻子之所以悲者,惑於愛也。惟不與於己者,則不惑亦不悲。夫惑則悲,不惑則不悲,人宜以惑者為正歟,抑將以不惑者為正歟?以不惑者為正,則不悲者正也。然子亦有所樂者,曰:吾之所以為吾者,豈以是哉。雖失是,其所以為吾者猶存,則吾猶可樂焉。已而不樂,又從而悲之,則亦不忍夫天下之凡愛我者之悲,而不釋夫天下之凡惡我者之喜也。夫愛我而悲,惡我而喜,是知我之粗也。樂其所以為吾者存,是自知之深也。人不以自知之深為正,而以知我之粗者為正,是得為正也歟?故吾願為子言其正。子將終身樂而不悲。詩云:「優哉游哉,聊以卒歲。」

雜說送張琥

曷嘗觀於富人之稼乎?其田美而多,其食足而有餘。其田美而多,則可以更休,而地方得完。其食足而有餘,則種之常不後時,而歛之常及其熟。故富人之稼常美,少秕而多實,久藏而不腐。今吾十口之家,而共百畝之田,寸寸而取之,日夜以望之,鋤耰銍艾,相尋於其上者如魚鱗,而地力竭矣。種之常不及時,而歛之常不待其熟,此豈能復有美稼哉?古之人,其才非有以大過今之人也,其平居所以自養而不敢輕用,以待其成者,閔閔焉如嬰兒之望長也。弱者養之以至於剛,虛者養之以至於充。三十而後仕,五十而後爵,信於久屈之中,而用於至足之後,流於既溢之餘,而發於持滿之末,此古之人所以大過人,而今之君子所以不及也。吾少也有志於學,不幸而早得與吾子同年,吾子之得亦不可謂不早也。吾今雖欲自以為不足,而衆且妄推之矣。嗚呼,吾子其去此而務學也哉。博觀而約取,厚積而薄發,吾告子止於此矣。子歸過京師而問焉,有曰轍子由者,吾弟也,其亦以是語之。

日喻

生而眇者不識日,問之有目者。或告之曰:「日之狀如銅槃。」扣槃而得其聲。他日聞鍾,以為日也。或告之曰:「日之光如燭。」捫燭而得其形。他日揣籥,以為日也。日之與鍾、籥亦遠矣,而眇者不知其異,以其未嘗見而求之人也。道之難見也甚於日,而人之未達也,無以異於眇。達者告之,雖有巧譬善導,亦無以過於槃與燭也。自槃而之鍾,自燭而之籥,轉而相之,豈有既乎!故世之言道者,或即其所見而名之,或莫之見而意之,皆求道之過也。然則道卒不可求歟?蘇子曰:「道可致而不可求。」何謂致?孫武曰:「善戰者致人,不致於人。」孔子曰:「百工居肆以成其事,君子學以致其道。」莫之求而自至,斯以為致也歟?南方多沒人,日與水居也,七歲而能涉,十歲而能浮,十五而能浮沒矣。夫沒者,豈茍然哉,必將有得於水之道者。日與水居,則十五而得其道。生不識水,則雖壯,見舟而畏之。故北方之勇者,問於沒人,而求其所以沒,以其言試之河,未有不溺者也。故凡不學而務求道,皆北方之學沒者也。昔者以聲律取士,士雜學而不志於道。今者以經術取士,士求道而不務學。渤海吳君彥律,有志於學者也,方求舉於禮部,作日喻以告之。

問養生

余問養生於吳子,得二言焉。曰和,曰安。何謂和?曰:子不見天地之為寒暑乎?寒暑之極,至於折膠流金,而物不以為病,其變者微也。寒暑之變,晝與日俱逝,夜與月並馳,俯仰之間,屢變而人不知者,微之至,和之極也。使此二極者,相尋而狎至,則人之死久矣。何謂安?曰:吾嘗自牢山浮海達於淮,遇大風焉,舟中之人,如附於桔槔,而與之上下,如蹈車輪而行,反逆眩亂不可止。而吾飲食起居如他日。吾非有異術也,惟莫與之爭,而聽其所為。故凡病我者,舉非物也。食中有蛆,人之見者必嘔也。其不見而食者,未嘗嘔也。請察其所從生。論八珍者必嚥,言糞穢者必唾。二者未嘗與我接也,唾與嚥何從生哉。果生於物乎?果生於我乎?知其生於我也,則雖與之接而不變,安之至也。安則物之感我者輕,和則我之應物者順。外輕內順,而生理備矣。吳子,古之靜者也。其觀於物也,審矣。是以私識其言,而時省觀焉。

怪石供

禹貢:「青州有鉛松怪石。」解者曰:怪石,石似玉者。今齊安江上往往得美石,與玉無辨,多紅黃白色。其文如人指上螺,精明可愛,雖巧者以意繪畫有不能及。豈古所謂怪石者耶?凡物之醜好,生於相形,吾未知其果安在也。使世間石皆若此,則今之凡石復為怪矣。海外有形語之國,口不能言,而相喻以形。其以形語也,捷於口,使吾為之,不已難乎?故夫天機之動,忽焉而成,而人真以為巧也。雖然,自禹以來怪之矣。齊安小兒浴於江時,有得之者,戲以餅餌易之。既久,得二百九十有八枚。大者兼寸,小者如棗、栗、菱、芡,其一如虎豹,首有口、鼻、眼處,以為羣石之長。又得古銅盆一枚,以盛石,挹水注之粲然。而廬山歸宗佛印禪師適有使至,遂以為供。禪師嘗以道眼觀一切,世間混淪空洞,了無一物,雖夜光尺璧與瓦礫等,而況此石。雖然願受此供,灌以墨池水,強為一笑。使自今以往,山僧野人,欲供禪師而力不能辦。衣服飲食臥具者,皆得以凈水注石為供,蓋自蘇子瞻始。時元豐五年五月,黃州東坡雪堂書。

後怪石供

蘇子既以怪石供佛印,佛印以其言刻諸石。蘇子聞而笑曰:「是安所從來哉?予以餅易諸小兒者也。以可食易無用,予既足笑矣,彼又從而刻之。今以餅供佛印,佛印必不刻也,石與餅何異?」參寥子曰:「然供者幻也。受者亦幻也。刻其言者亦幻也。夫幻何適而不可。」舉手而示蘇子曰:「拱此而揖人,人莫不喜。戟此而詈人,人莫不怒。同是手也,而喜怒異,世未有非之者也。子誠知拱戟之皆幻,則喜怒雖存而根亡。刻與不刻,無不可者。」蘇子大笑曰:「子欲之耶?」乃亦以供之。凡二百五十并二石槃云。

書劉庭式事

予昔為密州殿中丞,劉庭式為通判。庭式,齊人也。而子由為齊州掌書記,得其鄉閭之言,以告予曰:「庭式通禮學究。未及第時,議娶其鄉人之女,既約而未納幣也。庭式及第,其女以疾,兩目皆盲。女家躬耕,貧甚,不敢復言。或勸納其幼女。庭式笑曰:『吾心已許之矣。雖盲,豈負吾初心哉!』卒娶盲女,與之偕老。」盲女死於密,庭式喪之,逾年而哀不衰,不肯復娶。予偶問之:「哀生于愛,愛生于色。子娶盲女,與之偕老,義也。愛從何生,哀從何出乎?」庭式曰:「吾知喪吾妻而已,有目亦吾妻也,無目亦吾妻也。吾若緣色而生愛,緣愛而生哀,色衰愛弛,吾哀亦忘。則凡揚袂倚市,目挑而心招者,皆可以為妻也耶?」予深感其言,曰:「子功名富貴人也。」或笑予言之過,予曰:「不然,昔羊叔子娶夏侯霸女,霸叛入蜀,親友皆告絕,而叔子獨安其室,恩禮有加焉。君子是以知叔子之貴也,其後卒為晉元臣。今庭式亦庶幾焉,若不貴,必且得道。」時坐客皆憮然不信也。昨日有人自廬山來云:「庭式今在山中監太平觀,面目奕奕有紫光,步上下峻坂,往復六十里如飛,絕粒不食,已數年矣。此豈無得而然哉!」聞之喜甚,自以吾言之不妄也,乃書以寄密人趙杲卿。杲卿與庭式善,且皆嘗聞余言者。庭式字得之,今為朝請郎。杲卿,字明叔,鄉貢進士,亦有行義。元豐六年七月十五日,東坡居士書。

書狄武襄事

狄武襄公者,本農家子。年十六時,其兄素與里人失其姓名號鐵羅漢者,鬪於水濱,至溺殺之。保伍方縛素,公適餉田,見之曰:「殺羅漢者,我也。」人皆釋素而縛公。公曰:「我不逃死。然待我救羅漢,庶幾復活。若決死者,縛我未晚也。」衆從之。公默祝曰:「我若貴,羅漢當蘇。」乃舉其尸,出水數斗而活。其後人無知者。公薨,其子諮、詠護喪歸葬西河,父老為言此。元祐元年十二月五日,與詠同館北客,夜話及之。眉山蘇軾記。

書孟德傳後

子由書孟德事見寄。余既聞而異之,以為虎畏不懼己者,其理似可信。然世未有見虎而不懼者,則斯言之有無,終無所試之。然曩余聞忠、萬、雲安多虎。有婦人晝日置二小兒沙上,而浣衣於水者。虎自山上馳來,婦人倉皇沉水避之。二小兒戲沙上自若。虎熟視久之,至以首抵觸,庶幾其一懼,而兒癡,竟不知怪,虎亦卒去。意虎之食人,必先被之以威,而不懼之人,威無所從施歟。世言虎不食醉人,必坐守之,以俟其醒。非俟其醒,俟其懼也。有人夜自外歸,見有物蹲其門,以為豬狗類也。以杖擊之,即逸去。至山下月明處,則虎也。是人非有以勝虎,而氣已蓋之矣。使人之不懼,皆如嬰兒、醉人,與其未及知之時,則虎畏之,無足怪者。故書其末,以信子由之說。

書六一居士傳後

蘇子曰:居士可謂有道者也。或曰居士非有道者也。有道者,無所挾而安,居士之於五物,捐世俗之所爭,而拾其所棄者也。烏得為有道乎?蘇子曰不然。挾五物而後安者,惑也。釋五物而後安者,又惑也。且物未始能累人也,軒裳圭組,且不能為累,而況此五物乎?物之所以能累人者,以吾有之也。吾與物俱不得已而受形於天地之間,其孰能有之?而或者以為己有,得之則喜,喪之則悲。今居士自謂六一,是其身均與五物為一也。不知其有物耶,物有之也?居士與物均為不能有,其孰能置得喪於其間?故曰居士可謂有道者也。雖然,自一觀五,居士猶可見也。與五為六,居士不可見也。居士殆將隱矣。

書瑯琊篆後

秦始皇帝二十六年,初并天下。二十八年,親巡東方海上,登瑯琊臺,觀出日,樂之忘歸,徙黔首三萬家臺下,刻石頌秦德焉,二世元年,復刻詔書其旁。今頌詩亡矣,其從臣姓名僅有存者,而二世詔書具在。自始皇帝二十八年,歲在壬午,至今熙寧九年丙辰,凡千二百九十五年。而蜀人蘇軾來守高密,得舊紙本於民間,比今所見,猶為完好,知其存者,磨滅無日矣。而廬江文勛適以事至密。勛好古善篆,得李斯用筆意,乃摹諸石,置之超然臺上。夫秦雖無道,然所立有絕人者。其文字之工,世亦莫及,皆不可廢。後有君子,得以覽觀焉。正月七日甲子記。

書鮮于子駿楚詞後

鮮于子駿作楚詞九誦以示軾。軾讀之,茫然而思,喟然而歎曰:嗟乎,此聲之不作也久矣,雖欲作之,而聽者誰乎?譬之於樂,變亂之極,而至於今,凡世俗之所用,皆夷聲夷器也,求所謂鄭衛者,且不可得,而況於雅音乎?學者方欲陳六代之物,弦匏三百五篇,黎然如戛釜竈橦甕盎,未有不坐睡竊笑者也。好之而欲學者無其師,知之而欲傳者無其徒,可不悲哉?今子駿獨行吟坐思,寤寐於千載之上,追古屈原、宋玉,友其人於冥寞,續微學之將墜,可謂至矣。而覽者不知甚貴,蓋亦無足怪者。彼必嘗從事於此,而後知其難且工。其不學者,以為茍然而已。元豐元年四月九日,趙郡蘇軾書。

書游湯泉詩後

余之所聞湯泉七,其五則今三子之所游,與秦君之賦所謂匡廬、汝水、尉氏、驪山,其二則余之所見,鳳翔之駱谷與渝州之陳氏山居也,皆棄於窮山之中,山僧野人之所浴,麋鹿猿猱之所飲,惟驪山當往來之衝,華堂玉甃,獨為勝絕。然坐明皇之累,為楊、李、祿山所污,使口舌之士,援筆唾罵,以為亡國之餘,辱莫大焉。今惠濟之泉,獨為三子者咏歎如此,豈非所寄僻遠,不為當塗者所恩,而後得為高人逸士,與世異趣者之所樂乎?或曰:明皇之累,楊、李、祿山之污,泉豈知惡之?然則幽遠僻陋之歎,亦非泉之所病也。泉固無知於榮辱,特以人意推之,可以為抱器適用而不擇所處者之戒。元豐元年十月五日。

書歐陽公黃牛廟詩後

右歐陽文忠公為峽州夷陵令日所作黃牛廟詩也。軾嘗聞之於公:「予昔以西京留守推官,為館閣較勘,時同年丁寶臣元珍適來京師,夢與予同舟泝江,入一廟中,拜謁堂下。予班元珍下,元珍固辭,予不可。方拜時,神像為起,鞠躬堂下,且使人邀予上,耳語久之。元珍私念神亦如世俗待館閣,乃爾異禮耶?既出門,見一馬隻耳,覺而語予,固莫識也。不數日,元珍除峽州判官。已而余亦貶夷陵令。日與元珍處,不復記前夢矣。一日與元珍泝峽謁黃牛廟,入門惘然,皆夢中所見。予為縣令,固班元珍下,而門外鐫石為馬,缺一耳。相視大驚,乃留詩廟中,有『石馬繫祠門』之句,蓋私識其事也。」元豐五年,軾謫居黃州,宜都令朱君嗣先見過,因語峽中山水,偶及之。朱君請書其事與詩,當刻石於廟,使人知進退出處,皆非人力。如石馬一耳,何與公事,而亦前定,況其大者。公既為神所禮,而猶謂之淫祀,以見其直氣不阿如此。感其言有味,故為錄之。正月二日,眉山蘇軾書。

書蒲永昇畫後

古今畫水,多作平遠細皺,其善者不過能為波頭起伏。使人至以手捫之,謂有漥隆,以為至妙矣。然其品格,特與印板水紙,爭工拙於毫釐間耳。唐廣明中,處士孫位始出新意,畫奔湍巨浪,與山石曲折,隨物賦形,盡水之變,號稱神逸。其後蜀人黃筌、孫知微,皆得其筆法。始知微欲於大慈寺壽寧院壁作湖灘水石四堵營度,經歲終不肯下筆。一日倉皇入寺,索筆墨甚急,奮袂如風,須臾而成。作輪瀉跳蹙之勢,洶洶欲崩屋也。知微既死,筆法中絕五十餘年。近歲成都人蒲永昇,嗜酒放浪,性與畫會,始作活水,得二孫本意。自黃居寀兄弟、李懷袞之流,皆不及也。王公富人或以勢力使之,永昇輒嘻笑捨去。遇其欲畫,不擇貴賤,頃刻而成。嘗與余臨壽寧院水,作二十四幅,每夏日掛之高堂素壁,即陰風襲人,毛髮為立。永昇今老矣,畫亦難得,而世之識真者亦少。如往時董羽,近日常州戚氏畫水,世或傳寶之。如董、戚之流,可謂死水,未可與永昇同年而語也。元豐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夜,黃州臨臯亭西齋戲書。

書樂毅論後

魏氏春秋云:「夏侯玄著樂毅、張良及本無肉刑論,辭旨通遠,傳於世。」然以余觀之,燕師之伐齊,猶未及桓文之舉也,而以為幾湯武,豈不過甚矣乎?初,玄好老、莊道德之言,與何晏等皆有盛名。然卒陷曹爽黨中。玄亦不免李豐之禍。晏目玄以易之所謂深者,而玄目晏以神。及其遇禍,深與神皆安在乎?羣兒妄作名字,自相刻畫,類皆如此,可以發千載之一笑。

書韓魏公黃州詩後

黃州山水清遠,土風厚善,其民寡求而不爭,其士靜而文,朴而不陋。雖閭巷小民,知尊愛賢者,曰:「吾州雖遠小,然王元之、韓魏公,嘗辱居焉。」以夸於四方之人。元之自黃遷蘄州,沒于蘄,然世之稱元之者,必曰黃州,而黃人亦曰「吾元之也」。魏公去黃四十餘年,而思之不忘,至以為詩。夫賢人君子,天之所以遺斯民,天下之所共有,而黃人獨私以為寵,豈其尊德樂道,獨異於他邦也歟?抑二公與此州之人,有宿昔之契,不可知也?元之為郡守,有德於民,民懷之不忘也,固宜。魏公以家艱,從其兄居耳,民何自知之?詩云:「有匪君子,如金如錫,如圭如璧。」金錫圭璧之所在,瓦石草木被其光澤矣,何必施於用?奉議郎孫賁公素,黃人也,而客於公。公知之深,蓋所謂教授書記者也。而軾亦公之門人,讁居於黃五年,治東坡,築雪堂,蓋將老焉,則亦黃人也。於是相與摹公之詩而刻之石,以為黃人無窮之思。而吾二人者,亦庶幾託此以不忘乎?元豐七年十月二十六日,汝州團練副使蘇軾記。

書李伯時山莊圖後

或曰:「龍眠居士作山莊圖,使後來入山者信足而行,自得道路,如見所夢,如悟前世,見山中泉石草木,不問而知其名,遇山中漁樵隱逸,不名而識其人,此豈強記不忘者乎?」曰:「非也。畫日者常疑餅,非忘日也。醉中不以鼻飲,夢中不以趾捉,天機之所合,不強而自記也。居士之在山也,不留於一物,故其神與萬物交,其智與百工通。雖然,有道有藝,有道而不藝,則物雖形於心,不形於手。吾嘗見居士作華嚴相,皆以意造,而與佛合。佛菩薩言之,居士畫之,若出一人,況自畫其所見者乎?」

書唐氏六家書後

永禪師書,骨氣深穩,體兼衆妙,精能之至,反造疏淡。如觀陶彭澤詩,初若散緩不收,反覆不已,乃識其奇趣。今法帖中有云「不具釋智永白」者,誤收在逸少部中,然亦非禪師書也。云「謹此代申」,此乃唐末五代流俗之語耳,而書亦不工。歐陽率更書,妍緊拔羣,尤工於小楷,高麗遣使購其書,高祖歎曰:「彼觀其書,以為魁梧奇偉人也。」此非知書者。凡書象其為人。率更貌寒寢,敏悟絕人,今觀其書,勁嶮刻厲,正稱其貌耳。褚河南書,清遠蕭散,微雜隸體。古之論書者,兼論其平生,茍非其人,雖工不貴也。河南固忠臣,但有譖殺劉洎一事,使人怏怏。然余嘗考其實,恐劉洎末年褊忿,實有伊、霍之語,非譖也。若不然,馬周明其無此語,太宗獨誅洎而不問周,何哉?此殆天后朝許、李所誣,而史官不能辨也。張長史草書,頹然天放,略有點畫處,而意態自足,號稱神逸。今世稱善草書者,或不能真行,此大妄也。真生行,行生草,真如立,行如行,草如走,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。今長安猶有長史真書郎官石柱記,作字簡遠,如晉宋間人。顏魯公書雄秀獨出,一變古法,如杜子美詩,格力天縱,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,後之作者,殆難復措手。柳少師書,本出於顏,而能自出新意,一字百金,非虛語也。其言心正則筆正者,非獨諷諫,理固然也。世之小人,書字雖工,而其神情終有睢盱側媚之態,不知人情隨想而見,如韓子所謂竊斧者乎,抑真爾也?然至使人見其書而猶憎之,則其人可知矣。余謫居黃州,唐林夫自湖口以書遺余,云:「吾家有此六人書,子為我略評之,而書其後。」林夫之書,過我遠矣,而反求於予,何哉?此又未可曉也。元豐四年五月十一日,眉山蘇軾書。

書篆髓後

滎陽鄭惇方,字希道,作篆髓六卷,字義一篇。凡古今字說,班、揚、賈、許、二李、二徐之學,其精者皆在。間有未盡,傅以新意,然皆有所考,本不用意斷曲說,其疑者蓋闕焉。凡學術之邪正,視其為人。鄭君信厚君子也,其言宜可信。余嘗論學者之有說文,如醫之有本草,雖草木金石各有本性,而醫者用之,所配不同,則寒溫補瀉之效,隨用各別。而自漢以來,學者多以一字考經,字同義異,皆欲一之,雕刻采繪,必成其說。是以六經不勝異說,而學者疑焉。孔子曰:「夫聞也者,色取仁而行違,居之不疑。」則聞為小人。而詩曰:「允矣君子,展也大成。之子于征,有聞無聲。」則聞為君子。又曰:「君子周而不比。」則比為惡。而易曰:「地上有水,比以建萬國,親諸侯。」則比為善。有子曰:「知和而和,不以禮節之,亦不可行也。」則所謂和者,同而已矣。而孔子曰:「君子和而不同。」若此者多矣。喪欲速貧,死欲速朽,比以八字成文,然猶不可。一曰言各有當也,而況欲以一字一之耶?余愛鄭君之學簡而通,故私附其後。

書吳道子畫後

知者創物,能者述焉,非一人而成也。君子之於學,百工之於技,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。故詩至於杜子美,文至於韓退之,書至於顏魯公,畫至於吳道子,而古今之變,天下之能事畢矣。道子畫人物,如以燈取影,逆來順往,旁見側出,橫斜平直,各相乘除,得自然之數,不差毫末,出新意於法度之中,寄妙理於豪放之外,所謂游刃餘地,運斤成風,蓋古今一人而已。余於他畫,或不能必其主名,至於道子,望而知其真偽也。然世罕有真者,如史全叔所藏,平生蓋一二見而已。元豐八年十一月七日書。

書朱象先畫後

松陵人朱君象先,能文而不求舉,善畫而不求售。曰:「文以達吾心,畫以適吾意而已。」昔閻立本始以文學進身,卒蒙畫師之恥。或者以是為君病,余以謂不然。謝安石欲使王子敬書太極殿榜,以韋仲將事諷之。子敬曰:「仲將,魏之大臣,理必不爾。若然者,有以知魏德之不長也。」使立本如子敬之高,其誰敢以畫師使之。阮千里善彈琴,無貴賤長幼皆為彈,神氣沖和,不知向人所在。內兄潘岳使彈,終日達夜無忤色,識者知其不可榮辱也。使立本如千里之達,其誰能以畫師辱之。今朱君無求於世,雖王公貴人,其何道使之,遇其解衣盤礴,雖余亦得攫攘其旁也。元祐五年九月十八日,東坡居士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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